那无形的、名为“特别关照”的茧房,确实一天天变得更加密不透风。江浸月感觉自己像被置于一个无形的放大镜下,每一次前往顶层,每一次带着被修改的稿子回来,都能感受到周遭目光里愈发复杂的意味。
她试图用冷漠和更投入的工作来武装自己,但心底那份被强行“指导”的不甘和艺术家的骄傲,却并未熄灭,只是在高压下默默积蓄着能量。
冲突,在关于《星耀》核心主题的一次深入讨论中,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议题是关于结局的处理。江浸月坚持她最初设定的、带有一定开放性留白和悲剧美学色彩的结局,认为这更符合故事“星火虽微,终烬永夜”的哲学内核——希望存在于过程,而非一个圆满的结果。
而殷夜沉,则从商业化和大众接受度的角度,要求一个更明确、更偏向“光明战胜黑暗”的英雄式结局。
“观众需要情绪的彻底释放和补偿,而不是模棱两可的沉思。”他语气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英雄打败恶魔的故事!”江浸月据理力争,眼底燃烧着坚持的火光,“它的深度就在于这种挣扎和不确定性!强行圆满只会让它流于俗套!”
争论迅速升级。
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一丝智力交锋的快感,而是变成了纯粹理念的激烈碰撞。两人都寸步不让,言辞尖锐。
“你的坚持,在市场数据面前毫无意义。” “艺术创作不是数据的奴隶!如果只是为了迎合,那《星耀》一开始就不会诞生!”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紧张得一触即发。周屿早已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办公室最远的角落,尽可能降低存在感。
就在争吵陷入白热化、几乎要演变成纯粹的情绪对抗时。
殷夜沉忽然停顿了一下,他紧紧盯着江浸月因为激动而微微发亮、甚至有些发红的眼睛,墨色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那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被某种纯粹而顽固的东西骤然击中的…触动。
他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气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和否定,而是带上了一种更深沉的、探究般的锐利:
“告诉我,你所谓的‘不确定性’,到底想表达什么?仅仅是故弄玄虚,还是另有深意?”
江浸月被他突然转变的态度弄得一怔,但扞卫作品的本能让她立刻接话,语气激动却异常清晰:
“不是故弄玄虚!是想表达一种‘承续’!”她向前一步,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划着,试图将脑中的概念具象化,“主角的牺牲或许没有立刻换来永恒的和平,但他点燃的那把火,他传递的那个信念,已经改变了活下来的人!黑暗没有被彻底消灭,但它被逼退了,并且留下了再也无法被磨灭的光明种子!这不是悲观,这是一种更宏大、更现实的希望!”
她喘着气,眼睛亮得惊人,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我要的不是一个句号,而是一个……省略号。让观众带着思考离开,而不是单纯的爽快感!”
殷夜沉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锁在她脸上,那专注的程度,几乎像是在解剖她的灵魂。
办公室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许久,他极轻地哼了一声,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但身上的攻击性气场却悄然收敛了许多。
他走回办公桌后,拿起一支笔,在一张白纸上快速划了几道线。
“如果……”他开口,声音低沉了下去,“如果把这个‘省略号’,用更视觉化的方式呈现呢?” “比如,结局画面不是英雄的纪念碑,而是……” 他快速勾勒出一个极其简略却充满象征意义的草图:一片经历过浩劫的焦黑土地上,一株极其脆弱、却顽强生长着的、散发着微光的新芽。而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巨大的、象征黑暗的阴影并未完全消失,只是蛰伏着,与新芽形成一种充满张力的对峙。
“……这样。”他抬起眼,看向她,“既保留了你的哲学内核,又给予了视觉和情感上的落脚点。沉默,但充满力量。不确定,但充满可能。”
江浸月呆呆地看着那张草图,看着那个她苦思冥想无法完美视觉化的概念,被他如此举重若轻地、精准地捕捉并表达出来。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和共鸣,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
他懂了。 他真的懂了! 而且,他用一种比她想象的更高级的方式,解决了这个看似无解的矛盾!
所有的争执、对抗、不甘,在这一刻奇妙地消融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建立在极致智力碰撞和相互理解基础上的……狂喜和兴奋。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空气中那紧绷的火药味早已消散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激烈交锋后达成的、微妙而强大的共识感。
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两人的嘴角,都极其缓慢地、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全然愉悦的微笑,里面还残留着争论的疲惫、被理解的震动、以及一种棋逢对手、最终达成共识的……酣畅淋漓。
没有言语。
但就在那相视一笑的瞬间,某种坚冰似乎悄然碎裂,某种更深层次的联系,在无声中建立。
站在角落的周屿,清晰地看到了那抹同时出现在两人脸上的、极其短暂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他迅速低下头,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度讶异。
跟了殷总这么多年,他见过他冷漠,见过他嘲讽,见过他怒极反笑。
却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