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酒吧的霓虹招牌,在夜色中像一只慵懒而诱惑的眼睛。陈立冬已经习惯了这里颠倒的作息,习惯了空气中永不消散的烟酒混合气味,也习惯了在震耳的音乐声中,捕捉客人含糊的点单指令。
他的调酒技艺依旧生涩,远不及阿杰那般行云流水,但至少不会再把金酒和威士忌搞混,也能磕磕绊绊地调出一杯不算难喝的“自由古巴”。更多时候,他仍是那个穿梭在卡座与吧台之间的服务生,只是眼神里少了几分最初的惶惑,多了几分麻木的熟练。
他开始真正理解阿杰口中的“隐形酒单”。那不仅仅是以次充好、偷梁换柱的小伎俩,更像是一套在特定空间里通行的、心照不宣的“炼金术”。它将廉价的酒精、色素和糖浆,通过花哨的名字和浮夸的表演,点化成客人眼中价值不菲的“琼浆玉液”,也点化成酒吧账面上滚动的利润和他们这些服务生赖以生存的小费。
强哥是这套炼金术的总设计师。他时常把陈立冬叫到一边,用过来人的口吻“点拨”:
“看见那桌没?俩男的带仨女的,一看就是来充场面的。推‘蓝色魅惑’,就说基酒是法国进口的,其实里头大半是蓝橙力娇和雪碧。”
“角落里那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一个人喝闷酒,眼神发直了。给他续杯的时候,多加点冰,少放点酒,他喝不出来,还能多卖几杯。”
“还有,记住那些常客的喜好。王总喜欢他那杯‘教父’里的杏仁味重一点,李姐的‘大都会’一定要用蔓越莓汁,颜色要漂亮……把他们伺候舒服了,手指缝里漏一点,比你伺候十桌生客都强。”
陈立冬沉默地听着,记着。他发现自己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在表面上,是恭敬、勤快、偶尔带着腼腆笑容的服务生“冬子”;另一个在内心深处,则是一个冷静甚至冷酷的观察者和计算者,精准地评估着每一桌客人的“价值”和“可操作性”,并在心里默算着可能带来的额外收入。
他学会了在递上酒水单时,用看似随意的语气“推荐”利润最高的几款特调;学会了在客人犹豫时,巧妙地暗示某款酒是“女士最爱”或“成功人士的选择”;甚至,在给那些明显已经神志不清的客人送酒时,他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避免被对方拉住没完没了地倾诉——时间就是金钱,在这里,倾听也是需要计算成本的。
这种异化悄无声息,却又无比深刻。他想起在缅北,刀疤王是用暴力和恐惧将他们变成诈骗机器;而在这里,强哥和阿杰们,则是用更温和、更隐蔽的方式,用金钱和生存压力,将他打磨成一部精于算计的服务机器。两者形式不同,但内核都指向同一个结果:人性的某种部分被剥离、被工具化。
收入确实比在工地和跑外卖时稍好一些,也稳定一些。他将大部分钱依旧寄给父亲,自己留下仅够糊口的部分。但他常常在深夜打烊后,看着手机里增加的余额,感到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空洞和肮脏。这些钱,沾着虚假的宣传、兑水的酒精,以及他对那些醉酒者痛苦视而不见的冷漠。
这天晚上,酒吧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印着模糊乐队logo的旧t恤,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啤酒,然后就缩在角落的阴影里,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喧闹的舞池,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陈立冬给他送酒时,注意到男孩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得吓人。他没太在意,这样的失意者在这里并不罕见。
然而,随着夜色加深,男孩面前的空啤酒瓶越来越多,他的状态也越来越不对劲。他开始低声啜泣,肩膀剧烈地耸动,然后猛地将头埋进臂弯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周围的客人投来或好奇或厌恶的目光。强哥皱了皱眉,示意陈立冬过去看看。
陈立冬走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先生,你没事吧?需要帮忙吗?”
男孩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一把抓住陈立冬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没了……全没了……我炒币……杠杆爆了……欠了十几万……我怎么办啊……”他语无伦次,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立冬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十几万……炒币……杠杆……这些词汇,与他当初陷入网贷深渊的路径虽然不同,但那份被债务逼到绝境的绝望和恐惧,却是如此相通。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男孩,仿佛看到了几年前那个在虚荣和焦虑中疯狂透支未来的自己。
他想说点什么,安慰,或者至少是倾听。但就在这时,强哥不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冬子!磨蹭什么呢?那边客人叫酒没听见?把他弄到厕所去醒醒酒,别在这儿影响其他客人!”
冰冷的指令瞬间将陈立冬拉回现实。他看着男孩崩溃的脸,又感受到强哥那道不容置疑的目光。同情心在这里是奢侈品,是影响“效率”和“氛围”的负资产。
他咬了咬牙,用力掰开男孩抓着他的手,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说:“先生,你喝多了,我扶你去洗手间休息一下。”
男孩被他半扶半拽地拉向洗手间,一路上仍在不停地哭泣和喃喃自语。陈立冬将他安置在洗手台边,递给他几张纸巾,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他不敢回头,不敢再看那双充满绝望的眼睛。
回到喧嚣的酒吧大厅,音乐依旧震耳,灯光依旧迷离,客人们依旧在欢笑、调情、买醉。刚才那个角落里的崩溃,仿佛只是一滴落入大海的泪水,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陈立冬拿起托盘,继续微笑着为客人送酒,推荐着“隐形酒单”上的特调,熟练地应付着各种要求。但他的内心,却像被投入了一块冰,寒意弥漫。
他意识到,在这套夜色的炼金术里,被交易的不仅仅是酒精和虚假的体验,还有人的悲欢、绝望,以及他们这些服务生所剩无几的同情与尊严。所有的一切,都被明码标价,或者被无情地扫入角落,以免妨碍这场永不停歇的狂欢。
打烊后,他像往常一样清理着狼藉的杯盘。阿杰破天荒地递给他一支烟,两人靠在酒吧后门的巷子里,默默地吞吐着烟雾。
“习惯了就好。”阿杰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淡淡地说,“来这里的人,谁不是想暂时忘掉点什么呢?我们卖的就是遗忘。至于他们想忘记的是什么,与我们无关。”
陈立冬没有接话。他吐出一口烟,白色的烟雾在清冷的夜空中迅速消散。他想起了那个炒币失败的男孩,想起了缅北的“蟑螂”,想起了被自己抵押掉的老家房子,想起了病床上的母亲。
他发现自己正在被这套“炼金术”同化,变得冷漠,变得算计,变得善于遗忘他人的痛苦,也变得不敢面对自己内心的残渣。
这比身体的劳累和债务的压力更让他感到恐惧。他害怕有一天,当他还清所有债务,走出这片夜色时,那个曾经有血有肉、会痛苦会挣扎的陈立冬,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下一个被这套生存法则彻底改造过的、空洞的躯壳。
夜色深沉,手中的烟蒂即将燃尽。那一点微弱的红光,像极了他内心摇曳的、关于尊严和自我的最后一点星火,不知还能在这片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中,坚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