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冰冷的金属门在身后滑闭,将灯塔核心通道永不停歇的能量循环嗡鸣隔绝在外。医疗与生态研究层特有的消毒水与化学制剂气味汹涌而来,裹挟着一股深入骨髓的低温,如同一场无声的风暴,瞬间吞噬了维克多魁梧的身躯。
维克多伫立在厚重合金门内,寸头灰白,左脸那道自眉骨撕裂至下颌的狰狞伤疤在走廊惨白顶灯的直射下,如同一条凝固的、暗红色的熔岩沟壑。
锐利如鹰隼的独眼扫过前方宽阔却死寂的长廊,两侧无数紧闭的合金舱门上闪烁着幽绿或暗红的指示灯,如同无数只沉默的监视之眼。空气里,只有低温维持系统发出的、如同巨兽肺腑深处传出的低沉嘶鸣。
脚步踏在光可鉴人的金属地板上,发出清晰、孤寂的回响。他目标明确,径直走向长廊最深处,一扇比其他舱门更加厚重、没有任何观察窗、通体覆盖着冷凝霜花的合金大门前,这是嘉丽的核心低温封存库。
门禁扫描过他虹膜与合金臂铠上独特的能量纹路,发出几乎不可闻的解锁蜂鸣。沉重的门扉向侧无声滑开,一股远胜于走廊的、足以冻结骨髓的寒气如同活物般喷涌而出,瞬间让维克多战斗服下的虬结肌肉都不由自主地绷紧。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冰窟。幽蓝的应急灯光勉强驱散了部分黑暗,映照出空间中央唯一的存在。
它静静伫立在特制的低温固定架上,覆盖着厚厚的、不断释放着白色寒气的冷凝层,轮廓庞大而狰狞。深灰近黑的复合装甲板覆盖全身,棱角锐利如同远古巨兽的断骨,却在冷光下流转着一种类似生物甲壳的奇异光泽。
装甲分为明显的头、胸、背、肩、臂、腿六大模块,各部位连接处是异常精密的液压关节,关节缝隙深处,隐约可见暗色的能量导管,如同蛰伏巨兽的冰冷血管。
面罩是多层叠加的复合结构,外层模糊不清,仅能隐约看到中层的淡紫色半透明滤镜此刻黯淡无光。
铠甲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六边形纹路,如同某种活物的鳞甲,在极寒中微微收缩。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远古金属锈蚀、冷冻剂和……某种生物残留的、极其微弱的血腥气的沉重压迫感,如同实质般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嘉丽就站在这钢铁与生物质交织的恐怖巨物前,显得格外单薄。及肩的黑色短发有几丝贴在因低温而略显苍白的脸颊旁,眼尾那颗浅褐色的小痣在幽蓝的光线下格外清晰。
她穿着厚实的白色低温防护服,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仰着头,凝视着临渊者的面甲部分,清冷如手术刀的眼神穿透厚厚的冷凝霜花,似乎在解读着那些沉默的装甲线条和黯淡的能量纹路。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声音透过防护服的通讯器传出,带着一丝被低温浸透的紧绷:“维克多将军。我可真没想到你给我送来这个大宝贝呢,格雷城主之后,它就永久封存了。”
维克多停在临渊者巨大的金属足旁,覆盖着钛合金装甲的沉重左臂自然垂落,肩部细微的液压传动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那锐利的独眼同样落在临渊者庞大的身躯上,声音低沉平稳,如同宣读命令:
“上面的说重启‘临渊者’计划。目标,破解其核心运行逻辑与驾驶适配机制。”
嘉丽猛地转过身,防护面罩后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尾的小痣似乎都因这消息而抽动了一下。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带着科学家的本能质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重启?维克多将军,当年你们是如何反对我的?我赌上了一切,结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知道。”维克多打断她,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喙。他那只冰冷的机械臂微微抬起,指向临渊者胸口那道即使在冷凝层下也难掩狰狞的巨大裂痕,“腥荭症患者进入后,铠甲内部压强剧变,瞬间死亡。内部存在针对异常神经活动的清除程序。这一切,都记录在案,所以不算一场空。”
他向前一步,覆盖装甲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嘉丽完全笼罩。“摩根城主也知道。但他依然下达了这个命令。
现在,最紧迫的资源瓶颈,驱动它的能量核心、维持它运转的特殊冷却剂、解析它内部生物神经网络所需的超量算力,这些,你都能拿到最高权限调配。”
嘉丽深吸了一口防护服内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太熟悉这种节奏了,维克多代表的就是摩根不容置疑的意志。她挺直了背脊,迎上维克多锐利的目光,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带着数据支撑的清晰和固执:
“将军,资源是基础,但并非关键。要真正理解并安全驾驭这个东西,”她指了指临渊者,“我们需要的是‘钥匙’。是能安全接入它内部那个古老而危险生物神经网络的‘接口’。纯粹的逆向工程和模拟测试触及不到核心。这需要……”
她顿了顿,冰玉般的眼神锐利如昔,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个禁忌的词语:“人体实验。需要找到,或者说,制造出能免疫其内部精神检测机制、生命源质能与它产生安全共鸣共振的适配体。进行活体神经接驳测试。否则,所有资源投入都是徒劳,甚至可能再次引发清除程序,造成无法预估的灾难。”
“你想都别想!城主明确禁止一切形式的人体实验。”维克多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他那只独眼扫过嘉丽防护面罩下的脸庞,在那双依旧冷静却闪烁着固执光芒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尤其是针对上民。这条线,不能碰。”
“那研究就无法进行!”嘉丽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和被束缚的憋屈。她猛地挥舞了一下手臂,指向周围冰冷的设备和庞大的临渊者,“没有活体样本参与神经接驳,我们连它最基本的安全阈值都无法界定!难道要我们像旧世界一样,用成千上万的小白鼠去撞概率?那效率低得可笑!在这种末日环境下,维克多将军,纯粹的伦理洁癖等同于谋杀!我们需要效率!需要突破!需要……”
“需要服从命令。”维克多猛地打断了她激动的陈述,声音陡然加重,如同岩石碰撞,带着不容置疑的战场威严。他那道狰狞的伤疤在幽蓝光线下微微抽动。“嘉丽博士,你的职责是评估风险、制定安全边界,然后执行命令。不是质疑城主的决策。”
他看着嘉丽,那双锐利的独眼里闪过一丝极其短暂、极其复杂的情绪,那并非愤怒,更像是一种面对一个因巨大创伤而变得偏执、难以理喻之物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
“我知道当年叶文洁的事对你打击很深……”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了一些,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嘉丽最深的伤口,“……但这已经过去了。灯塔需要向前看。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再让私人情绪干扰你的专业判断。”
嘉丽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住。防护面罩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叶文洁……那个在生命维持舱里如同沉睡、却被冰冷法则判定为“机能衰退”而强行推入深渊的养母兼导师……
一股巨大而冰冷的悲愤混合着被彻底无视专业诉求的无力感,如同窒息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死死地攥紧了藏在防护服口袋里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老式机械表在她剧烈起伏的手腕内侧发出细微却急促的走时声,如同她濒临崩断的心弦。
维克多没有再说什么。他最后看了一眼如同冰雕般僵立在临渊者巨大阴影下的嘉丽,那眼神带着一种近乎告诫的沉重。
他转身,覆盖装甲的沉重军靴踏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回响,一步步走向那扇散发着寒气的合金大门。身影消失在门后,沉重的滑门再次无声关闭,将嘉丽和她面前沉睡的远古机甲彻底锁在了一片死寂的冰寒地狱之中。
嘉丽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防护面罩内急促的呼吸凝结成细小的白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实验室里只剩下低温设备低沉的嗡鸣和临渊者巨大躯体散发出的无声压迫感。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合金大门再次滑开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嘉丽没有动,甚至没有回头。
沉重的、如同移动堡垒般的脚步声充斥了整个低温空间。荷光者沙力夫那覆盖着厚重灰黑色装甲、半机械改造的庞大身躯走了进来。
他无视了这足以冻结血液的低温,电子眼闪烁着冰冷的红光,精准地扫过嘉丽僵硬的背影,然后落在她身旁的空地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那只巨大的、覆盖着坚硬合金甲片的机械右臂,发出沉闷的液压传动声。
巨爪张开,一个穿着破旧灰色尘民工装、被高强度束缚带牢牢捆扎、头上还罩着黑色布袋的人形物体,像卸货一样被重重地抛掷在冰冷坚硬的金属地板上。
物体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和一声被布袋捂住、含混不清的痛苦闷哼,身体因撞击和寒冷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像被电击般蜷缩起来,发出抑制不住的、带着恐惧和痛苦的细微呜咽。几缕干枯的、沾染着污垢的头发从布袋边缘散落出来。
沙力夫的电子眼红光再次扫过地上蜷缩的身影,确认无误后,没有任何停留,庞大的身躯转动,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如来时般沉默地离开了低温封存库。厚重的合金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
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粘稠冰冷。
嘉丽终于动了。
她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一点点转过了身体。防护面罩后,那双清冽如手术刀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地上那个因寒冷和恐惧而不断抽搐、被黑色布袋笼罩的身影。
冰冷的、如同无机质扫描仪般的目光,缓缓地从那蜷缩的躯干,移到因束缚而绷紧的四肢,最后,死死地钉在了黑色布袋下方,暴露在冰冷空气中、那只正在无意识痉挛的、布满污垢和老茧的手上。
那只手的手背上,几道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的、闪烁着微弱猩红色泽的神经状凸起纹路,在幽蓝的应急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如同某种活物在皮肤下蠕动。
“猩红素……深度感染……”
嘉丽的声音透过防护服传出,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被压抑太久的兴奋,以及一种彻底撕裂了某种枷锁后的冰冷决绝。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隔着厚厚的手套,轻轻抚过自己防护服内部手腕上那块老式机械表冰冷的表壳。表面上,细小的指针正稳定地行走着,发出几乎不可闻的“滴答”声。
她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牢牢地、带着一种扭曲而灼热的探究,死死钉在地上那个因污染而扭曲的身体上。
“虽然不够完美……但好歹是实验材料……”
一声低语,如同梦呓,在空旷冰冷、弥漫着远古机甲腥气的巨大空间里幽幽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