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鼓刚响第三声,当铺的门就被人猛地撞开了。
我正趴在柜台上对账,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差点打翻墨水瓶。抬头望去,只见一对浑身湿透的男女站在门口,身上还滴着水,在门槛处积成两个小水洼。男子约莫三十出头,书生打扮,青白的面色在灯笼下显得格外瘆人;女子一袭青衣,发间别着朵将谢的桃花,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妖气——是那种带着雨后青草香的特殊气息。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胸前那根拇指粗细的红绳。它将两人心脏位置紧紧相连,绳结处是个复杂到令人眼花的同心结,每一道缠绕都泛着淡淡的金光,在昏暗的当铺里像盏小灯笼似的发着光。
典当。书生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还带着水汽的潮湿感,我们典当来世。
青衣女子猛地转头看他,发间的桃花瓣簌簌落下:宋郎!说好只是问问...
没有来世又何妨?书生握住女子的手,我注意到他的指甲已经泛出不正常的青紫色,我只要今生这十年。
我腰间的剪刀突然剧烈发烫,烫得我差点跳起来。我示意两人坐下,却发现那根红绳短得让他们无法分开就座,只能别扭地侧身挤在同一条长凳上,像一对连体婴。
姓名?典当物?我翻开账本,故意不去看那个发光的同心结,但那光芒实在太耀眼,把我的账本都映成了金色。
宋明远,柳含烟。书生从怀里掏出一方泛黄的手帕,上面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深褐色,我们典当...来世相遇的可能。
手帕上绣着两句诗: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针脚细密得不像出自男子之手,但每一针都透着股狠劲,像是要把全部心意都缝进去似的。
剪刀突然震动得要把我的腰带都震断了,我不得不按住它:说说详情。
故事老套得令人心碎——书生偶遇桃妖,两情相悦,却触发了书生家族世代相传的诅咒:人妖相恋,必遭横死。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在诅咒生效前主动分离。
但我们发现了一个漏洞。柳含烟轻声说,指尖抚过同心结时,我注意到她的指甲已经变成了桃木的纹理,若典当来世缘分,可换取今生十年相守。
我的剪刀已经烫得隔着衣服都能闻到布料焦糊的味道:代价呢?
来世...宋明远苦笑,嘴角渗出一丝血痕,纵使相逢应不识。
柳含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花瓣从她袖口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腕已经呈现半透明的木质纹理,皮肤下隐约可见桃木的年轮——这是妖类灵力枯竭的征兆,再这样下去,她很快就会变回一截枯木。
她为了维持人形,耗尽了修为。宋明远搂住恋人颤抖的肩膀,他的手臂上浮现出诡异的黑色纹路,像是某种诅咒在蔓延,我们只剩三天了...
我拿起剪刀,试探性地靠近那个同心结。离结子还有三寸远时,一股强大的斥力突然将剪刀弹开!暗金碎片迸发出刺目的红光,像是警告,震得我虎口发麻。
你们这个结...我甩着发麻的手,不一般啊。
柳含烟含泪笑了,眼角渗出粉色的汁液:这是用我的本命桃花枝,和他的心头血,在月老庙前打了三天三夜才结成的。她说话时,发间的桃花又凋落了几瓣。
宋明远接话,声音虚弱但坚定:每一道缠绕都是一句誓言,每一处转折都是一次回忆。他解开衣襟,露出心口处一个已经结痂的伤口,形状正是一朵桃花。
我胃里一阵翻腾。这哪是什么普通的执念?分明是两个灵魂在绝望中开出的花。强行剪断,无异于亵渎。
我需要帮手。我朝后院喊,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胡离!织梦娘!快来!
胡离端着粥锅冲进来时,同心结的光芒突然盛了几分,把整个当铺都映成了暖金色。粥香与桃香奇妙地交融在一起,在当铺内形成一个小小的气旋,吹得账本哗哗作响。
好强的执念...胡离的狐耳贴着头皮瑟瑟发抖,尾巴上的毛全部炸开,比沈晦他们的红线还...
织梦娘倒吊在房梁上观察,八只眼睛同时泛起蓝光:这不是单纯的,而是一个自成一界的微型梦境。她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差点从房梁上掉下来,里面藏着他们所有的记忆与情感!就像...就像一颗用红线织成的心脏。
我揉了揉太阳穴,那里突突直跳:能分开处理吗?比如只剪断那部分?
不可能。织梦娘的腿尖轻触同心结,立刻被弹开,尖端还冒起了青烟,祝福与诅咒已经纠缠成一体了,就像...就像糖浆和砒霜熬成了一锅粥。
宋明远突然拉着柳含烟跪下,膝盖砸在地板上发出闷响:求求您,我们什么都愿意给...
柳含烟抖得如同风中的桃枝,说话时不断有花瓣从嘴里飘出来:哪怕...从此魂飞魄散...
我猛地拍桌,震得墨水瓶都跳了起来,我这当铺不搞魂飞魄散那套!
剪刀在桌上疯狂震动,暗金碎片上的纹路不断变化,最后定格成一个奇怪的图案——像是剪刀在剪一朵花,但花瓣却越剪越多。我盯着看了半晌,突然福至心灵:等等...如果剪不断...
那就转化?胡离眼睛一亮,尾巴不自觉地摇了起来,就像我的粥!
我抓起剪刀,却没有直接剪向同心结,而是轻轻抵在那方绣诗手帕上。令人惊讶的是,这次剪刀没有抗拒,反而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手帕上的气息,发出满足的嗡鸣声。
我明白了...我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他们真正想典当的不是,而是...
分离的痛苦。织梦娘接话,八条腿兴奋地舞动,那些让他们宁愿放弃来世也要逃避的痛苦记忆!
我转向那对恋人,发现他们的脸色比刚才更差了,宋明远的嘴唇已经变成了青紫色,听着,我可以收下你们的痛苦记忆,但来世缘分必须保留。
柳含烟睁大眼睛,瞳孔已经变成了桃花的花蕊状:可诅咒...
用这个代替。我从柜台深处取出个小木盒,这是灶王爷上次醉酒后抵押在这里的烟火障能暂时屏蔽天机。十年后...
十年后我们一起面对。宋明远紧紧握住恋人的手,他们的指尖都开始木质化了,像是两棵正在慢慢长在一起的树。
同心结的光芒渐渐柔和下来,像是听懂了我们的对话。我深吸一口气,剪刀轻轻划过手帕——
没有断裂,没有巨响,只有一缕青烟从剪刀与手帕接触处升起,在空中凝结成滴晶莹的泪珠形状,最后落入我准备好的小瓶中。瓶中立刻泛起涟漪,像是下了一场小雨。
成了。我擦了擦额头的汗,后背的衣衫已经湿透了,痛苦记忆已经收当,你们的来世缘分完好无损。
柳含烟胸前的同心结突然自动解开,红绳如灵蛇般缩回她袖中。更神奇的是,她半透明的手腕恢复了血肉质感,只是发间那朵桃花彻底凋零了,变成了一截小小的枯枝。
记住,我晃了晃小瓶,里面的液体发出轻微的声响,十年后要回来赎当。否则...
否则这些痛苦记忆就会永远消失。宋明远郑重地鞠了一躬,他的气色明显好转了,足够了。十年...够我们看遍人间春色了。
当铺的门再次关上时,我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剪刀上的暗金碎片多了几道新纹路——像是一朵桃花的轮廓,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胡离凑过来看,鼻子几乎贴到剪刀上:这算成功吗?
我把装痛苦记忆的小瓶放进最底层的抽屉,那里已经摆着十几个类似的瓶子:不算剪断,也不算转化,而是...我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寄存。
织梦娘突然从房梁上掉下来,八条腿兴奋地挥舞:我懂了!当铺的本质不是执念,而是给它们一个安放的空间!就像...就像给洪水修条河道!
我笑着摸了摸发烫的剪刀,上面的桃花纹路似乎在微微发热:爷爷,您这当铺...还真是个妙处啊。
窗外,一缕晨曦穿透云层,恰好照在那个收藏痛苦记忆的小瓶上,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我忽然想起那个小道士和他的陶偶,想起苏挽第一次碰到实体时惊喜的眼泪,想起沈晦和玄夜临行前缠绕的银线。
剪刀在我掌心轻轻震动,像是在回应我的思绪。我忽然明白,这间当铺收容的从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宝物,而是人间最平凡又最珍贵的东西——那些让人又哭又笑的执念,那些甘愿用一切去交换的片刻温暖。
阿七!胡离突然用尾巴抽了我一下,发什么呆呢?粥都要凉了!
我回过神来,发现她不知何时又煮好了一锅新粥,这次冒着粉色的泡泡,闻起来有股桃花的甜香。
这又是什么新配方?我警惕地后退半步。
胡离得意地晃着尾巴:桃花酿!用刚才他们落下的花瓣做的!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织梦娘已经用两条腿捧起碗喝了一大口,然后剩下的六条腿同时僵直:唔!好甜!
看着她们闹成一团,我摸了摸腰间的剪刀。上面的桃花纹路似乎更深了些,像是要永远留在那里,提醒我记住今晚这个特别的典当——不是剪断,不是转化,而是为那些无处安放的执念,找到一个温暖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