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官举起册子朝她示意时,艾琳正站在财政司门口。风从宫道尽头吹来,卷起地上的碎纸片。她没停下脚步,抬手接过那本新送来的卷宗,翻开第一页,是教育官员酉刚呈报的校舍筹建进度。
三处试点的地基已经打好,但木材迟迟未到。工匠停工已有五日。教具采购清单只完成了三成,石板、炭笔、粗布帘子都缺货。最急的是教师居所,原定秋前完工,现在连墙都没砌起来。
艾琳走进财政司内堂,把卷宗放在长案上。酉已经在等了,脸色发紧。
“你说说。”她开口。
酉低头看手里的简报,“主城东郊的木材场被征调去修抗旱水车,西岭采木队又因山路塌方停运。我们申请过优先拨料,可工务司说……所有资源优先保水利。”
艾琳点头。她知道这个决定没错。天不下雨,田里没收成,百姓活不下去,学校建得再快也没人来念。
“地方呢?”她问,“有没有村镇能自己解决材料?”
“多数村子自顾不暇。”酉声音低了些,“南石屯想凑钱买木头,结果发现商路断了,价格翻了两倍。北坪村倒是砍了几棵树,可尺寸不够,匠人说没法用。”
艾琳沉默。她记得前些日子还在议事厅听工匠讲轮作休耕,如今连种地都难保,更别说办学。
“那师资补贴呢?”她换了个问题。
“也紧张。”酉答,“原本定每人每月三斗米、一匹布,现在粮仓要调给旱区,布匹又要供给军需。我们减了一成,可还是发不出全数。”
艾琳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她刚处理完商业纠纷,以为秩序理顺就能推进民生,却没想到真正的难题不在规则,而在东西根本不够用。
“按计划,秋后必须开学。”她说。
“若再无材料进场,恐怕难。”酉抬头,“哪怕只开一处,也得先有屋顶遮雨。”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通报声:热心士绅戌求见。
艾琳抬眼。戌是个老面孔,早年在地方文会当过执事,后来回乡经营染坊,家底厚实,一向支持识字课。他进屋时手里拿着一张单子,行礼后直接说道:
“我愿捐二十根松木,百匹粗布,供学堂制帘垫之用。”
艾琳没立刻回应。她看着对方。
戌继续说:“木头是我自家林场备着盖房的,布也是库中存货。我知道现在大家都难,可孩子读书不能等。我能出一份力,就先出一份。”
艾琳接过他递来的单子。上面写得清楚:松木每根长约三丈,径尺半;粗布为未漂白棉布,宽四尺,长十丈。
这不是小数目。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村里那个私塾。老先生不收钱,靠各家轮流送饭维持。谁家儿子要念书,就得帮先生挑水劈柴。那时没有官府拨款,也没有统一教材,可孩子们照样认字、背诗、写条子。
教育资源从来不是只靠上面给的。
她转向酉:“我们一直在想怎么建学校,有没有想过,兴教育这件事,不该只是官府的责任?”
酉愣住。
艾琳站起身,在屋里走了几步。“民间有人愿意帮忙,说明人心还在。我们缺的不是木头和布,是把这些人组织起来的办法。”
她停下来看向戌:“你说愿意捐,是因为你觉得这事重要。那你知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跟你一样这么想?”
戌摇头:“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见过几个乡绅提过这事。他们不是不肯出,是没人牵头。”
艾琳点头。她走到案前,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
“拟一道政令草案。”她说,“凡捐资助学者,名字记入‘文德碑’,立于学塾门前。其子弟入学,可优先遴选。商户以物相赠,经核实后,可抵部分商税。”
酉立刻皱眉:“这……会不会影响税收?”
“短期可能少收一点。”艾琳说,“可一个识字的农夫,将来交的税比十个不识字的多。一个会算账的工匠,能做出更多买卖。我们要的不是省下几根木头,而是让更多人觉得,这所学校,也有他们的一份。”
酉没再说话。他在盘算。
艾琳继续写:“设‘劝学使’一职,专管联络各地士绅、商会、寺院。建立公示制度,每一笔捐赠都要登记造册,公开张贴。村社集体伐木、烧砖、运料,也算贡献,计入工值。”
她放下笔。“不能再等国库有钱才做事。现在越缺资源,越要让所有人参与进来。只有这样,教育才能真正落地。”
戌听得认真,脸上慢慢露出笑意。
“我可以先带人把木头送去东郊工地。”他说,“顺便告诉其他商户,这事官府是认真的。”
艾琳看他一眼。“你回去列个名单。凡是愿意第一批参与的,明日带到议事厅外登记。我会让书记兵准备文书。”
戌应声退下。
屋里只剩艾琳和酉。烛火跳了一下,映在墙上晃动。
“您真打算让商户用物资抵税?”酉终于开口。
“不是全部。”艾琳说,“只限教育相关项目,且需经工务司验收。我们会控制额度,不会伤及税基。”
她拿起刚才写的草稿,看了一遍。“以前我们总想着靠官府推着走。可有些事,光靠命令不行。得让人主动想做,觉得做了有脸面,有好处,有意义。”
酉低头思索片刻,轻声说:“或许……这才是长久之计。”
艾琳没接话。她走到窗边。外面天色渐暗,远处那几块尚未立柱的校址空荡荡的,风吹过地基,扬起一点尘土。
她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到案前,重新提笔。
“你现在就去办三件事。”她对酉说,“第一,起草‘劝学令’正式文本,明日晨会呈阅;第二,联系工务司,确认哪些材料可以接受民间供应;第三,通知各地驿站,将政令要点传至县镇,五日内必须张贴。”
酉记下内容,准备离开。
“还有一件。”艾琳叫住他,“找人刻一块石碑。碑文开头写‘凡助学者,名留此石’。字体要大,要清楚。”
酉点头出去。
屋内安静下来。艾琳坐在灯下,继续修改草案。她的手指偶尔停顿,像是在计算某个数字,又像是在回想某句话。
窗外夜色渐深,风穿过宫墙,吹动未完工的校舍地基旁一根孤零零的测量杆,发出轻微的响声。
一支炭笔滚落在地,沿着地板缝隙缓缓移动,最终卡在墙角石缝里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