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晒场边缘,麦穗正低头翻检鹿皮囊里的陶片。昨夜记下的名字和数字密密麻麻,她用炭笔划去两个缺勤的妇人,在旁边添上“病”与“幼子发热”四字。阿禾站在东厢门口,手里攥着新削的芦苇笔,等她发话。
村口传来脚步声,杂乱而急促。几个邻村的男人领着妇人站在石台下,有人抱着木盆,有人提着空篮,脸上不是来借书的模样。
“又来了。”阿禾低声说。
麦穗没抬头,把最后一块陶片塞进囊底,系紧绳结。她走出几步,阳光照在左腕的艾草绳上,绿意微闪。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她径直上了石台,不问来意,只将背上的竹简轻轻放下。
那男人是邻村的族老,胡子花白,拄着一根榆木杖。“陈麦穗!”他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场中低语,“你这夜读会,越办越大,五十多人聚在一处,不分昼夜地念字,成何体统?”
没人接话。风从田埂那边吹过来,带着泥土和豆苗的气息。
“妇人本该守灶抚幼,如今抛头露面,聚众议事,传出去说是学耕种、识律令,谁知道背地里做什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捧着竹简的妇人,“秦法虽严,可也没说让女人像男子一样读书!”
麦穗弯腰打开竹简,抽出一卷泛黄的册子。她展开时动作平稳,墨迹斑驳的“秦律”二字显露出来。
“《秦律·农事章》有言:‘教民耕战者,赏。’”她声音不高,却一字一顿,“我没教她们跳舞唱曲,教的是粪肥配比、水渠测算、粟米防蛀。上月郡守亲来查验,称此为‘教化得法’,你们今日倒来说我不守规矩?”
台下一阵骚动。那族老脸色涨红:“那是郡守一时糊涂!女子聚众,必生妖孽,古训如此!”
“那你回去立个规,不准她们吃饭。”麦穗合上律简,盯着他,“既然怕妖孽,就别让她们下田。反正你们村去年秋收不足三成,饿死三个娃,也不差这一条规矩。”
人群里有人低下头。邻村确实在闹粮荒,只是没人肯当众认。
“我不是来吵架的。”族老喘了口气,“我是来劝你收手。再这样下去,惹出祸事,连累整个里坊,你担得起吗?”
麦穗环视四周,目光落在赵德身上。他站在祠堂檐下,铜杖拄地,没有上前,也没有走开。
她转回头,从怀里摸出一张桑皮纸,摊在石台上。“既然诸位觉得无规可依,那我今日就定个章程。”她说,“夜读会从今往后,不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它要管书、管人、管时间。”
阿禾立刻取来笔墨。麦穗一条条念:
“第一,入会者须经两名老学员担保,不得随意引外人进入;
第二,每人每月至少参加十次课,无故缺席三次者,暂停借书资格;
第三,书籍不得私自带离书库,借阅需登记姓名、日期、归还时限;
第四,轮值值守由会员轮流担任,每日两人,负责清点、整理、防火防盗;
第五,允许孩童旁听,但不得喧哗扰乱秩序;
第六,凡愿以劳力换书者——比如帮孤寡挑水、修屋、碾米——可减免考较。”
她顿了顿,看向赵王氏:“你曾偷学蒸饼法,后来也护住了《粪田法》的竹简。今晚起,你就是首任登记员。”
赵王氏愣住,下意识抱紧怀里的抹布。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拒绝的话,只点了点头。
“这些规矩,刻在竹简上,挂于东厢门前。”麦穗收起桑皮纸,“从此以后,这不是谁家媳妇的私会,也不是哪个男人恩准的赏赐。它是赵家村的公事,谁都可以参与,谁也别想独占。”
台下静了好一会儿。一个年轻妇人怯生生开口:“要是……我没劳力可换呢?我又不识字,怎么担保?”
“那就先听。”麦穗看着她,“听满一个月,能背下《五谷名》和《节气歌》,就算通过初考。阿禾会教你写字。”
另一个老妇人皱眉:“规矩太多,听着都累。以前大家高高兴兴来学,现在反倒像上刑堂。”
阿禾侧身低语:“若太硬,反失人心。”
麦穗点头,转向众人:“规矩是为了长久。没有边界,好事也会变坏。你们若觉哪条不合适,今晚可在会上提出来改。但在这之前,先按此试行三个月。”
没人再说话。那族老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他的随从跟上去,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挂在东厢门框上的空竹架——很快就会被填满。
当天傍晚,新刻的竹简便悬了上去。阿禾一笔一画写得工整,墨迹未干时已有妇人围拢观看。小娥踮脚念:“不许代写作业……不得无故缺席……”她回头问麦穗,“麦穗姐,我要是替娘抄一遍算不算违规?”
“不算。”麦穗正在检查书架上的箱笼,“她是你的担保人,你们共担责任。但她必须自己念出来,一个字都不能错。”
孩子们在角落叽叽喳喳背《节气歌》,大人则围着火盆讨论轮值表。赵王氏坐在登记案前,手指笨拙地在竹片上划下第一个名字。她念得很慢,每写一笔都要停顿,像是要把每个字刻进骨头里。
三天后,邻村送来一块匾额,红漆金字,写着“贤风广被”四个大字。送匾的人笑着说:“贵村教化昌明,实乃一方楷模,我们特来致谢。”
麦穗让人把匾抬到晒场上。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取来斧头。
“你要干什么?”那人惊问。
她没答话,双手握斧,猛地劈下。木屑飞溅,金粉剥落。她一下接一下地砍,直到整块匾裂成数段,最后命人扔进灶膛。
火焰腾起时,她站在火光前说:“要谢,就谢你们自己的手。谁流汗,谁吃饭。谁读书,谁明白道理。我不稀罕你们的匾。”
第二天清晨,原地立起一块新木牌,上面用黑墨写着“夜读会规条”六个大字,下面是七条细则,末尾署名:陈麦穗、阿禾、赵王氏等十三人联署。
十个妇人排成一行,开始轮流值守登记。阳光洒在她们身上,识字声再度响起,比以往更齐整,更有节奏。
麦穗站在东厢门前,看小娥领到第一本《耕器图谱》,双手捧着,像捧着刚出锅的馍。她翻开第一页,指着曲辕犁的结构图,问身边同伴:“这个角度,是不是会影响翻土深浅?”
同伴摇头。两人凑近细看。
麦穗听见了,却没有转身。她只是抬起手,轻轻摆了摆。
小娥咬了咬唇,声音提高了一点:“能不能……讲得再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