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片在太阳下烫得握不住,麦穗把它翻了个面,背面的刻痕还带着昨夜的凉气。她正低头核对第三座蓄水池的日耗数,村口的狗忽然叫成一片,不是冲人那种吠,是炸着毛的狂嚎。
她抬头,看见囡囡从坡上冲下来,手里攥着半截断绳。
“村外窑子那边,来了七个人,”囡囡喘着,“两个大人背着个孩子,快不行了。”
麦穗把陶片塞进鹿皮囊,快步往村口走。阿禾听见动静也从账房出来,手里还捏着炭笔。
井台边上,那群人跪着,膝盖压在土里。一个瘦得脱形的女人抱着孩子,脸上全是灰,可那孩子嘴唇发白,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旁边两个男人眼窝深陷,手抖得端不住水碗,是饿狠了的样。
麦穗蹲下,伸手探那孩子鼻息,还有气,浅得像风刮过草尖。她回头:“囡囡,去拿水,加半勺盐,快。”
囡囡转身就跑。麦穗又看向那女人:“几天没吃东西了?”
女人摇头,眼泪先滚下来。
阿禾已经清点完人数,低声报:“三壮年,两个妇人,两个孩子,最大那个看着十二三。”
麦穗站起身,对围上来的几个村民说:“先救人。”
刘嫂挤在人群里,嗓门突地拔高:“救?咱们刚收完秋,粮是够,可这是外乡人!谁知道从哪儿来?带不带疫?”
没人接话,但几户人家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麦穗不看她,只问阿禾:“现在仓里剩多少?”
阿禾立刻答:“粗粮七石二斗,细粮一石八斗。按五个月算,每日可耗一斗四升。”
“够。”麦穗说,“七个人,每日加三升,撑得到开春。”
“那是账面!”刘嫂声音更尖,“眼下是够,可明年开耕呢?万一再旱?你拿咱们的命去填外人的肚子?”
麦穗这才看她:“你家娃上月发烧,是谁送的姜汤?你男人拉石头摔了腰,是谁让阿禾记了双分工分?”
刘嫂噎住,脸涨红。
麦穗转向众人:“我不白养人。他们要住,得住村外窑洞;要吃,得拿工分换。修渠、运石、清沟,一样不少。孩子教着认野菜,妇人帮着搓草绳。每五日请徐鹤来看一趟,查清楚才能进村。”
没人吭声。
她又说:“窑洞漏风,得补土墙。谁愿去,记两分工。”
还是没人动。
麦穗转身,看向一直站在人群外的赵石柱。他从头到尾没说话,手搭在腰间旧刀柄上,像在看一场操练。
“你带过兵,”她说,“饿极的兵,能干出什么?”
赵石柱皱眉:“能抢营粮,能烧营帐。”
“这些人现在就是饿兵。”麦穗声音不高,“咱们放他们走,他们要么死在野地,要么结伙来抢。你是想夜里多派两班人守渠,还是现在就把人安顿下来?”
赵石柱盯着那群人看了半晌,终于开口:“窑洞得加木撑,不然塌了算谁的?夜里也得有人巡,防着他们乱走。”
这是应了。
人群松动了一下。
麦穗立刻对阿禾说:“拿陶片来,按人头记名。”
阿禾掏出工分簿,又递上一块新陶片。麦穗接过炭笔,在上面划了七道短痕,再在三道下标“壮”,两道标“妇”,两道标“童”。
她走到那群人面前,把陶片举起来:“看见这道线,就是你们的工分。干一天,加一道。够三道,换一顿饭。想吃饱,就干活。我不救乞丐,我雇人。”
那抱着孩子的女人猛地抬头,眼里全是惊。
麦穗又说:“你们头领是谁?”
一个男人颤着站出来,腿打晃。
“窑洞在村西坡下,现在就去。水和饭团稍后送到。记住,没我的话,不准进村半步。谁乱来,七个人一起赶走。”
男人扑通跪下,想磕头。
麦穗抬手拦住:“头可以不低,活不能不干。起来。”
那人愣住,慢慢站起来,背起孩子,带着其他人往坡下走。
刘嫂还在边上嘀咕:“妇人当家,心太软,迟早出事。”
麦穗听见了,没理她。回头对阿禾说:“去仓里取七团粗粮,加半把豆面。再拿两床旧絮,窑里冷。”
阿禾点头要走,麦穗又补一句:“记账,写清楚‘流民首日口粮’,从公共池出。”
阿禾顿了下,低声问:“真不从你家扣?”
“公共池是大家的,也是大家的。”麦穗说,“谁记工分,谁领粮,不分内外。”
阿禾看了她一眼,快步走了。
囡囡牵了两匹马过来,一匹驮水袋,一匹背粮筐。麦穗指了指窑洞方向:“你跟着,看他们安顿。夜里轮巡,你带第一班。”
囡囡点头,扬鞭催马跟上去。
赵石柱走过来,手里拎着两根新削的木桩:“我带人去加固窑墙,顺道看看地形。夜里巡的人,得知道怎么喊。”
麦穗看了他一眼:“多谢。”
赵石柱哼了声:“不是为你。是为这村子。”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住:“那孩子,真能活?”
“喝下水,能睁眼,就能活。”
赵石柱没回头,抬脚往坡下走。
太阳偏西时,阿禾回来报:“七人全住下,窑墙补了土,加了木撑。孩子喝了水,吐了两回,现在睡了。那女人一直抱着,没松手。”
麦穗点头:“明早第一班工,安排修东沟残渠。三壮年一组,两妇人搓绳,孩子等能走再教辨草。”
“刘嫂她们……还在议论。”阿禾迟疑着说,“说你把规矩定得太宽,以后人人都来要饭,怎么办?”
麦穗蹲下,从鹿皮囊里掏出那块被晒透的陶片,翻到背面,用炭笔写下:“外来者,七人,三壮,二妇,二童。首日工:补窑墙,记三分。”
她吹了吹字迹,说:“规矩不是宽窄,是能不能守住。他们想活,就得守。我们想安生,就得算。算不清,才会有乱。”
阿禾看着她,没说话。
远处,囡囡骑马巡到窑洞外,下马敲了三下门板,里面应了一声。
麦穗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走,去把今日工分挂上村口。”
两人走到木架前,阿禾把新陶片挂上去,和别的工分牌并排。麦穗退后两步看了看,觉得位置太低,踮脚往上挪了挪。
风从坡上吹下来,艾草绳在她手腕上轻轻晃了一下。
她转身要走,忽然听见窑洞方向传来一声短促的喊。
是囡囡的声音。
麦穗立刻往坡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