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麦穗把铁矿碎石塞进鹿皮囊时,指节被石棱刮出一道红痕。她没擦,只低头看了看,抬脚踩进村口干裂的泥地。太阳已经悬在头顶,晒得谷场边的陶瓮嗡嗡作响,像是要裂开。
田里的粟苗耷拉着叶子,根部浮土一碰就飞。她蹲下,指甲抠进土缝,捻了捻,又用炭笔在陶片上记下一串数字:含水不足三成,七日无雨,绝收。
“又要祭河神了。”阿禾从身后走来,手里攥着半截断绳,是昨日崖上搏斗时崩断的。
陈麦穗没回头,“让他们祭。我们挖井。”
晒谷场上,里正赵德正领着族老摆香案,三牲供在席上,赵王氏捧着酒爵念祷词,声音拖得老长。陈麦穗径直穿过人群,把一只陶管模型往案前一放,拎起水瓢,哗地倒了一碗水在地。水花溅起,眨眼就没了。
她又从袖中掏出另一碗,倒进陶管。水顺着管壁渗下,地表不见湿,她伸手探进管底,指尖沾了潮气,举起来给众人看。
“水在底下。”她说,“只要挖下去,连起来,就能引到田里。”
没人应声。一个老农啐了口唾沫:“地底下挖洞?你当是耗子打洞?”
陈麦穗不恼,把模型翻过来,底部刻着几道斜线。“竖井打到三丈,每三十步一口,底下挖暗渠连通,风能进,人能修,水能流。叫坎儿井。”
“坎儿井?”有人笑出声,“你编个名字就敢要人动土?”
“动土伤龙脉!”赵德拍案而起,铜杖点地,“祖训有言,深掘者,必遭天谴!”
陈麦穗收起陶管,只说了一句:“那你们就等着吃灰吧。”转身就走。
当晚,她带着阿禾和五个妇人,摸黑在自家田里开了第一口竖井。她亲自下坑,炭笔在井壁每三尺画一道线,再用小锤敲出通风口。土一筐筐吊上来,堆在田埂,像座小坟。
天刚亮,井底渗出一汪浊水。她舀了一勺,泼在枯苗根上。不到半日,那株粟的叶尖竟微微挺了起来。
消息传得比风快。晌午时,田埂上挤满了人,踮脚往井里瞅。陈麦穗站在边上,掏出工分簿,用炭笔写下:“挖井一人,记一分;挑土一担,记半分。秋后按分换粮。”
“你真给粮?”一个汉子问。
“我骗你晒太阳?”她把簿子往他手里一塞,“要干,现在就下。”
第二日,井边多了十来把铁锹。第三日,连赵王氏的女儿都偷偷扛着锄头来了。
阿禾在井底清淤时,摸到一段腐木,半埋在泥里。她捞上来,发现上面刻着几道斜杠,像是记数,又像某种标记。她没声张,只悄悄塞进怀里。
井越挖越深,渠也一节节向前。第七日,主渠已通到山脚,可尽头干涸,不见一滴水。
陈麦穗带人溯溪而上。溪床龟裂,石头晒得发白。行至半山,她突然停步——前方山涧被巨石封死,断口参差,石缝里还残留着焦黑的草灰,火药味隐约未散。
“炸的。”她说。
阿禾蹲下,贴耳在石面听了片刻,又绕到侧壁,用铁锭轻轻敲击。空响从岩层深处传来。
“水在后面。”她指着一处,“闸门塌了。”
陈麦穗盯着那片岩壁,忽然想起什么,从鹿皮囊取出那块铁矿碎石,翻到背面。徐鹤的星象图残片夹在夹层里,她铺在石上,对照着某处标记:“火星入井宿,地气上涌。”她手指划过图上一点,“这位置……和水脉走向一样。”
“他早知道这儿有水闸?”阿禾问。
“不止。”陈麦穗收起图,“他知道有人会毁它。”
她转身下山,召集所有挖渠的人。男人、女人、半大的孩子,六十多个,站在干裂的田里,脸上全是尘土。
“上游被炸了。”她说,“水闸塌了,但水还在。我们得把它挖出来。”
没人说话。有人低头看脚,有人搓手。
“里正说了,再动土,逐出宗族。”一个老汉嘟囔。
陈麦穗点头:“想走的,现在走。工分照算。”
没人动。
“那我问一句,”她环视一圈,“你们想吃饭,还是想跪着等雨?”
“挖!”阿禾第一个喊。
“挖!”一个妇人跟着喊。
声音渐渐连成一片。
可岩壁陡如刀削,没人敢上。阿禾解下藤条,绑上兽皮垫,试了三次,才在岩缝里卡住第一个支点。她第一个攀上去,手里攥着铁锭当锤。
碎石一块块被敲落。其他人也陆续跟上,用绳索吊着,在半空凿石。太阳晒得岩面发烫,铁锭握久了会烫手。有人滑下来,膝盖磕破,包了块布又爬上去。
第三天,闸门轮廓终于露出。是一块厚石板,被炸裂后卡在槽里,后面水流被死死堵住。
“得撬。”阿禾说。
可没有长杆,也没有支点。陈麦穗盯着石缝,忽然想起什么,从鹿皮囊掏出三只火折子,交给阿禾:“点火,轮流吹。”
阿禾一愣,随即明白。她带人把干草塞进缝隙,点火,用嘴吹气助燃。石头受热膨胀,裂纹一点点扩大。
第四天夜里,火星升至中天。陈麦穗站在渠口,抬头看了眼天象,回头喊:“再烧一轮!”
火焰在石缝里窜动,轰的一声,石板终于松动,向后倾倒。一股浑浊的激流猛地冲出,顺着山势奔下,直灌入早已挖好的主渠。
水来了。
人们站在渠边,看着清流奔涌,有人蹲下伸手,又猛地缩回,像是怕烫着。一个孩子突然跳进浅处,捧起一捧水往头上浇,大笑起来。
陈麦穗没笑。她蹲在渠口,取了一陶碗水,静置片刻。泥沙沉底,她拨开浮层,发现沉淀物里有细小的白色颗粒,在月光下泛着微蓝。
她捻起一点,搓了搓,又凑近鼻尖——极淡的硝石味。
她盯着水流,低声说:“二十年前那次大旱……也是这时候。”
阿禾走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你在想徐鹤?”
陈麦穗没答。她把那碗水倒掉,只留下底下一小撮泥沙,包进布角,塞进鹿皮囊最里层。
远处,最后一堆篝火熄了。渠水哗哗流淌,像在数着时间。
她忽然问:“你说,如果旱灾是人算出来的,那是不是也能被人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