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陈设一如往昔——立柱灯盏、织花毛毯,还有贾母手中那柄梨木凤头拐,皆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贾母端坐太师椅上,虽岁月在她面容刻下纹路,双目却仍清亮如炬。
林黛玉步履轻盈上前行礼,衣袂微扬。
见这外孙女愈发肖似亡女贾敏,贾母指尖在拐上紧了紧,终只颔首示意,转而睨向王夫人裙摆泥渍:政哥儿媳妇,客前失仪成何体统?速去更衣。
王夫人仓皇退下,露出后方失魂的宝玉。少年机械行礼,被贾母一把揽入怀中:心肝儿这是怎的?快传太医瞧瞧!
宝玉攥着衣襟支吾时,安京侯府众女已鱼贯而入。她们瞥见贾母怀中十五岁仍作婴孩状的宝玉,皆蹙眉侧目。
贾母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指节在拐头摩挲出轻响。这些丫头容貌虽盛,可那眼底的轻蔑......
玉儿,她忽然转向林黛玉,你父亲任期将满,可曾提及归期?
林黛玉垂眸:外头的事,女儿不知。
“哦?”
贾母含笑问道:“玉儿可知道我这后院为何动土?”
林黛玉轻声道:“方才舅母说起,是大姐姐封了贤德妃,要建省亲别院,宁荣两府合力而为。”
贾母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倒不知宝玉他娘这般心急,都与你说了。可还提起别的?”
林黛玉温婉一笑,“舅母还说,要请岳大哥相助修园,只怕荣国府入不敷出。”
贾母顿时沉下脸来,怒道:“胡说!贾家怎会入不敷出?我怎不知?莫非有人中饱私囊不成?”
众人噤若寒蝉,鸳鸯与琥珀见贾母动了真怒,更不敢出声劝解。
薛宝钗与秦可卿交换眼色,总觉得林黛玉有意挑事,似在替她们出气。
正僵持间,林黛玉又转圜道:“外祖母息怒,舅母想必是夸大其词,想让我们多帮衬些。”
“我们?”
贾母忽而敛了怒容,恢复从容,嘴角微扬,轻蔑道:“安京侯府能顾全自身就不错了……”
贾母闻言非但不责问二房,反将矛头指向岳山,挑拨他与黛玉的情分,令黛玉难以忍受。
碍于长辈颜面,黛玉不便当面顶撞,身后众女却已怒目而视。察觉气氛凝滞,黛玉代姊妹们开口问道:祖母此话从何说起?
安京侯府众女暗暗颔首,皆觉此问直切要害。
贾母却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蜜水,拭净唇角才笑道:元春自幼养在我跟前,方得入宫承恩。老身原以为 姑娘还算得法,及见玉儿,才知不及你半分灵慧。
话音陡转:玉儿心思比你母亲更通透,当知如今朝堂动荡。这祸根正是岳山——他妄改新法搅乱朝纲,不过是为媚上固权。若非圣心独宠,早被群起攻之。史书所载变法者,可有善终?
黛玉蹙眉不豫。众女怒色渐褪,转为忧忡。
她们皆知贾母所言非虚:范仲淹那般德政卓着者,尚需耗尽毕生清誉方能归乡终老。
见众人神色黯然,贾母倚着太师椅轻抚宝玉,悠然道:生在咱们这等人家已是福分,何苦学人逞强招祸? 安安便是造化。
指尖掠过宝玉项间彩线,她忽扬声道:更别说咱家还有通灵祥瑞。宝玉得神灵庇佑,荣华在后头呢。当今国舅爷不过应验些皮毛罢了。
这话分明借贬岳山来压众女气焰。
众人气得绞紧帕子,偏生贾母既是尊长又是黛玉外祖,连林如海都要礼让三分。她们只得将目光投向黛玉。
黛玉袖中绢帕早已揉皱——若换作旁人早该厉声驳斥,可孝道如山,终是咬唇默立。
林黛玉忽觉胸口如负千钧,呼吸都凝滞了几分。
她从未这般无力过,仿佛陷入无解的困局。
她暗暗咬唇,强自镇定。此刻绝不能示弱,身后还有安京侯府的姐妹们望着她。
贾母的目光在林黛玉身上停留片刻,眼底掠过一丝赞许。
她素来疼爱这个外孙女——容貌倾城,心思玲珑,连先天不足的弱症都调养好了。
执掌荣国府数十载,阅遍世家贵女,无人能及黛玉风姿。更何况林如海仕途正盛,回京必得圣眷,更是贾府一大助力。
只可惜这丫头执拗,满心满眼只有岳山。若能回心转意,亲近贾府,她自当倾力相护。
黛玉尚未开口,贾母又添了把火:你须明白,岳山如今走的可是刀尖路,绝非良配。
见黛玉睫羽低垂,眸光渐黯,贾母愈发得意。她抬手去取那五彩丝绦系着的通灵玉,欲向众人展示这天赐祥瑞,却抓了个空。
贾母倏地转头看向宝玉。
宝玉额角沁汗,慌忙岔话:岳将军若真如老祖宗所言处境凶险,回京后岂非永无宁日?
自然如此。贾母眯眼轻笑,尝过权势滋味的人,哪还放得下?
宝玉闻言拊掌,胆气顿生,对黛玉扬声道:林妹妹不如搬回府里住罢!新修的省亲别院气派非凡,咱们姐妹泛舟作诗,岂不快活?
泛舟……
这两个字坠入心湖,霎时激起瘦西湖夜的记忆——画舫灯影里,她与岳山十指相扣的誓言。
既许终身,岂能畏缩?
黛玉攥紧裙裾,蓦然抬首,眸光如刃直刺向贾母。
此刻贾母正顺着宝玉的话锋,将盘算和盘托出:玉儿,今日唤你来,只为你的终身大事。眼瞅着及笄在即,祖母怕你误入歧途……
宝玉见话题转移,暗自舒了口气。那玉虽是命根子,可他深知祖母将其视作贾府祥瑞。纵不会重罚,闹大了终究难堪。
听闻提及黛玉婚事,想到贾母素厌岳山,宝玉精神一振,目光灼灼望向厅中。
林妹妹自是极好,可宝姐姐、蓉哥儿媳妇并妙玉师父,哪个不是绝色?
贾母絮絮叨叨地说着,全然不顾贾宝玉的心思:婚姻大事最是要紧,得找个好人家。你哥哥宝玉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
林黛玉眉头一皱,随即展颜一笑,只是这笑容不见半分暖意,反而透着丝丝寒意。她打断贾母道:祖母是该给宝玉哥哥寻门好亲事,好让他守住家业,安享富贵。
只是我听说琏二哥哥还未娶亲,祖母就要先给宝玉哥哥说亲了?
这岂不是乱了长幼之序?
......
提亲?
绝无可能!
东路院厢房里,邢夫人听完绣鸾报来的消息,连连摇头。
二太太怎会向林姑娘提亲?谁不知道她和安京侯的关系?这时候触安京侯的霉头可不是明智之举。
绣鸾低声道:太太是没瞧见宝二爷那模样。光是见到个眉眼像林姑娘的晴雯,就魂不守舍的。这回二太太特意屏退众人,单独与林姑娘说话,定是有不可告人之事。
除了这事,奴婢实在想不出别的了。
邢夫人仍是摇头:不可能。她整日在外面走动,岂会不知安京侯如今权势?要说老太太不知情,我倒还能信几分。
主仆二人正议论着二房的动静,忽听门帘响动,醉醺醺的贾赦摇摇晃晃走了进来。
见着绣鸾,伸手就在她臀上掐了一把,调笑道:越发水灵了?来房里做什么,是想伺候老爷?
邢夫人见贾赦醉得厉害,忙上前搀扶。
绣鸾红着脸躲开,捂着被掐的地方不敢作声,只悄悄抬眼瞧邢夫人脸色。
邢夫人瞪眼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给老爷煮醒酒汤!这也要人教?
是,是。
绣鸾慌忙退下,贾赦兴致索然,瞪着邢夫人道:她穿得这么齐整,总往房里跑,不就是惦记着老爷?你赶她走做什么?这屋里我的话不作数了?
邢夫人赔笑道:老爷误会了。
她俯身给贾赦捶腿,低声下气道:实在是府里出了事,二房那边有动静,我才打发她出去,好跟老爷细说。
自打上次去大同府送信被贾母坑害后,贾赦就看透了老太太偏心二房,越发沉溺酒色。唯独与二房相争这事,他始终放不下。
听说二房有动静,贾赦强打精神问道:出什么事了?
邢夫人不放心地往门外张望,确认窗棂都关严实了,才压低声音道:安京侯今日回京了,二房请林姑娘进府,还单独在屋里说话。
若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必大张旗鼓请人进府?我看就是做给我们看的,想拿安京侯当靠山。
听到岳山回京的消息,贾赦的酒顿时醒了大半。
他可是领教过岳山手段的,深知此人狠辣无情。
邢夫人提及王夫 借安京侯之势,贾赦闻言竟笑出声来,自顾斟茶细品。
邢夫人不解其意,瞪圆了眼睛。
贾赦斜眼瞥她,嗤笑道:妇道人家终究短视,二房也不例外。她在府里横行,到外头连岳山的鞋都不配提,还想靠林家丫头攀附?痴心妄想!
邢夫人嘴角一抽:她这是白费功夫?
贾赦抿了口茶:倒也未必。
邢夫人愈发糊涂:老爷此话何意?
贾赦慢条斯理道:府里不止我盯着,老太太虽不管事,岂容二房独大?如今二房急着巴结安京侯,怕是要连老太太一并算计。
邢夫人眼睛一亮:这正是我们的机会!若向老太太表忠心......
贾赦咂舌打断:有何用?就算二房失势,老太太照样偏袒,别忘了那个凤凰蛋!难道能把二房关进东路院?
邢夫人讪笑:老爷明鉴,若非老太太默许,二房岂能猖狂至此。
看透这无解之局,贾赦脸上得意渐消,叹道:二房尚能折腾,我们却束手无策。
邢夫人忽生一计:不如我们也结交安京侯?
贾赦皱眉:胡闹!我们拿什么讨好?二房好歹有元春。
邢夫人急道:老爷忘了?如海如何攀附的?我们依样画葫芦便是!
贾赦拍案叫绝:妙极!转而又忧,可迎春年岁已长......
邢夫人笑道:男人哪会嫌口味多?晴雯那丫头都被收了。再说,我侄女也是个 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