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们便闭门不出,或在房中嬉戏,或做女红,或对弈抚琴,三三两两,其乐融融。
手巧的莺儿最是讨喜,宛如孩子王。年节将至,她打的络子精巧别致,众人皆想为自家物件添些喜庆装饰。
薛宝钗与秦可卿对坐弈棋,一人眉头紧蹙,一人神思恍惚。
秦可卿手中的棋子迟迟未落,最终将棋盘一推,懊恼道:“总赢不了你,不下了。”
薛宝钗略略回神,问道:“不下棋,还能做什么?”
两人相顾无言,皆从对方眼中瞧出几分寂寥。
未至林府时,她们尚能与岳山日日共膳,如今却连见他一面都难。
这般日子,叫她们如何过得惯?
秦可卿文思滞涩,许久未动笔,苏州丰字号已催了数回。
薛宝钗轻叹一声,抚了抚伏案的秦可卿,宽慰道:“再过七日便是年节,届时众人齐聚,总该热闹些。”
秦可卿抬眸问道:“不知老爷与林家老爷商议得如何了,林姑娘的婚事可曾定下?”
薛宝钗沉吟道:“此事早晚会成。只是听闻近日盐商案发,林大人与侯爷怕是忙于公务。”
她素来以辅佐岳山为己任,此刻却觉无力,不知如何相助。
秦可卿蹙眉叹道:“真想早些回京,香菱那丫头倒是逍遥,这些日子定是享福,也不来瞧瞧我们。”
薛宝钗面颊微红,轻啐道:“姐姐说话越发没分寸了。”
“分寸?”秦可卿不以为意,“自打被你哄着写文,叫她们知晓后,我在房里哪还有颜面?”
薛宝钗掩唇笑道:“她们面上总还敬着你。”
秦可卿白眼一翻,“背地里不知如何编排我。瑞珠宝珠那两个丫头更可气,整日翻我的册子,明里暗里与我作对,防不胜防。”
正抱怨间,门外走进一人。
秦可卿定睛一瞧,顿时精神一振,快步上前将她拽住,“好啊,你还知道来?自个儿快活,倒把姊妹们忘干净了?”
她这一嚷,引得莺儿、瑞珠、宝珠并戏班众姑娘纷纷围拢,目光灼灼盯着香菱。
香菱面红如胭脂痣,攥着裙角嗫嚅道:“哪有……可卿姐姐冤枉我了,林姑娘每日都去侯爷处的。”
此事众人皆知。
秦可卿同情地拍拍她肩头,“我懂你的难处。”
香菱又转向薛宝钗,红着脸递上一封信笺,“姑娘,扬州丰字号托人捎来的信。”
薛宝钗闻言神色一肃,端坐接过信笺。
拆开细看,眉头渐蹙,半晌不语。
莺儿近前关切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薛宝钗轻叹一声,低声道:扬州掌柜来信,提及盐商总商重选之事,问薛家是否要参与。
她略作停顿,又道:此事还需与侯爷商议,免得给他惹来麻烦。
这时,紫鹃、雪雁和晴雯一同进来,与众人见礼后,便开始收拾晴雯的行李,似是要全部带走。
众人正疑惑间,紫鹃在人群中寻到一个瘦小的丫头。
那丫头面颊消瘦,身形纤细,眉眼间透着几分病态,远远望去,竟与林黛玉有七八分相似。
紫鹃上前扶起她,笑道:龄官,姑娘找你呢。
龄官一脸惊讶,指了指自己:找我?
紫鹃点头,又向秦可卿和薛宝钗行礼道:晴雯往后搬去姑娘那边住,多谢姑娘们这几日的照顾。
待她们离去,秦可卿不解道:先是晴雯,又是龄官,这是什么意思?
薛宝钗垂眸思索,忽而笑道:侯爷来林府时,可曾备下聘礼?
秦可卿摇头:不曾。
薛宝钗吩咐道:香菱,去回信让他们稍候,再从丰字号取些精致财物,权当添头。
秦可卿迟疑道:这般擅作主张,怕是不妥吧?
薛宝钗浅笑:有备无患。林妹妹与侯爷进展太快,若林大人以聘礼为由阻拦,岂不误事?
……
昨夜淋雨又熬夜写奏折,林如海一早便精神不济。
两位姨娘侍奉在侧,早早备了参汤为他补身。
林如海按着奏折,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今年赋税已缴,偏又出了盐库漏盐之事,官盐流失多少,涉及哪些盐库,如今都来不及查清了。
他低声自语:唯有如实上报,望陛下宽限几日。
作为秦王府旧臣,林如海深知隆佑帝宽仁,只要不隐瞒,必得体恤。
可临回京前出此纰漏,不仅损了名声,更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两位姨娘见状,宽慰道:老爷不必忧心,有安京侯在扬州相助,定能迎刃而解。
林如海不耐地摆手:他虽有能力,却总叫人又喜又恼,世上怎有这般人物?
两位姨娘对视一眼,不敢再多言。
恰逢王嬷嬷从黛玉处回来,进门禀报道:老爷,姑娘应下了,已让那丫头搬过去了。
林如海微微颔首:好,总算听话一回。王妈妈且去歇着吧。
王嬷嬷不敢耽搁,又接了黛玉的差遣,匆匆离去。
不多时,黛玉便款款而来。
她眨了眨眼,悄悄打量父亲神色,规规矩矩行礼问安:女儿给爹爹请安。
林如海诧异地看着堂前福身的女儿,总觉得有些异样。
这丫头自回府后何曾这般乖巧过?今日突然来问安,必是有所求。
他皱了皱眉:为父尚有公务在身,有话快说。
黛玉抿唇一笑,撒娇般上前为父亲捶肩,轻声道:爹爹,年节将至,上元节时女儿想同岳大哥一道赏灯,可好?
林如海断然拒绝:不成!未出阁的姑娘与外男同游,成何体统!
按礼俗,闺阁女子本少有机会外出,唯上元节可名正言顺出游。扬州瘦西湖畔灯火辉煌,最是热闹,向来是女儿家期盼的佳节。
林如海顾虑的是近来坊间流言。有说他攀附权贵,将女儿许配安京侯的,若允二人同游,岂非坐实谣言?
黛玉顿时不悦。这或许是她在扬州度过的最后一个年节,竟连与岳大哥同乐都不允?她争辩道:岳大哥怎算外男?我们同吃同......
话未说完,便被两位姨娘急促的咳嗽声打断。
林如海沉下脸:同吃同什么?
黛玉讪笑:同吃同住!相处这般久,怎算外人?说着不自觉叉腰挺胸,强作镇定。
两位姨娘忙打圆场:姑娘幼时,老爷夫人常带她出游赏灯,想必是想重温旧梦。
周姨娘附和:届时多带些丫鬟仆妇同行便是。佳节良辰,岂能独拘姑娘在闺中?
林如海无奈:往日也不见你这般好动,如今倒转了性子。
黛玉抿嘴不语,有姨娘帮腔,胜券在握。
谁知林如海丝毫不为所动,依旧严词拒绝:你若真记得林家的门风祖训,就不会提出这等无理要求。回去把林氏祖训抄写五遍,女戒也抄五遍!
林黛玉转过身来,脸上也浮现出不悦之色。
在安京侯府养成的当家主母脾气,此刻又显露出来,不退不让地反问道:祖训?爹爹眼里可还有祖训?
此言一出,满堂震惊。林如海刚抿了口茶,险些喷了出来。
见气氛骤然紧张,两位姨娘连忙上前,一个为林如海擦拭捶背,一个拉着林黛玉想将她劝走。
林如海咳嗽几声,推开白姨娘的手,怒极反笑:好,今日真是反了天了,丫头竟教训起老子来了。我倒要听听,在你眼里我有什么违背祖训的事!
林黛玉双臂环抱,理直气壮道:林家几代单传,到爹爹这一辈,香火无人延续。爹爹却毫无再育子嗣的念头,这不是违背祖训是什么?
还有你们两位,她转向两位姨娘,身为林府姨娘,不思传宗接代的大事,整日只顾与丫鬟们嬉戏玩闹,听她们唱戏?这是你们该做的事吗?
两位姨娘愣在原地,一脸错愕,随即面红耳赤,低头轻声道:姑娘教训得是。
林黛玉冷哼一声,看着哑口无言的林如海:有这闲工夫,不如多操心案子的事,还有我林府的传承大事。总管教 做什么。
这个给你,她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塞进林如海怀里,是岳大哥连夜写的案情线索,爹爹再考虑考虑,不必急着破案。
说罢大步流星往外走,却在门槛处绊了一跤,踉踉跄跄地出去了。
此刻林如海仍未回神,目瞪口呆的模样比两位姨娘更为震惊。
她、她、她,刚才说的什么话?这像话吗?半晌,林如海涨红了脸才憋出这一句。
两位姨娘自然也想有自己的孩子,她们喜欢那些小丫头,正是因为对孩子喜爱至极。
借着被林黛玉点破的机会,白姨娘和周姨娘红着脸凑到林如海身旁,柔声道:这次姑娘说得在理,老爷不妨考虑考虑?
京城,
中书省班房,
自安景钟被罢相后,同处一室的东方治与柴朴是最有望执掌相印的两人。
一位是两朝元老,在检察院为官多年,勤勉尽责。
一位是秦王府旧臣,早在隆佑帝登基前便担任王府幕僚。
中书省内,二人明争暗斗,势同水火。隆佑帝也有意让他们互相制衡。
且因上司这般兢业态度,安景钟去后,中书省办事效率反大为提升。
每日经手的奏折如雪片般堆满班房,呈递御前的文书更是倍增。
宫中宦官每日需与御前侍卫驾车前来装载。
即便如此,东方治与柴朴仍不敢懈怠,恪尽职守。
晨光微露,宫中的内侍如常而至,领着侍卫将木箱搬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