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庆自知必死,冷笑讥讽道:“你以为我身为晋商旁支,便能得家族庇护?此案不过是我贪心所致,无关朝堂大局,留我何用?”
“我非诱饵,钓不出你心中大鱼。如今徒耗粮米,不如赐我一死。”
“城中粮草,怕是所剩无几了吧?”
他甩开散乱发丝,露出一双浑浊眼眸,直视岳山,眼底暗藏得意。
他毫无悔意,反因岳山困境而窃喜。
连日饭食稀薄,粟米渐少,岂非城中缺粮之证?
“沧州城四面树敌,岂能如京城般稳控物价?”
这般心思自他眼中流露,岳山只觉可笑。
“你确非晋商嫡系,连旁支都算不上,能爬至此位,不过虚张声势。然越是此类人,越急于证明不逊于嫡脉,行事便愈发不择手段。”
“你在沧州经营多年,赃银岂止两三万两?若无靠山,自无需打点,余银藏于何处?”
吉庆眼中惊色稍纵即逝,随即平静道:“侯爷眼中,两三万两竟不值一提?”
岳山未答,向身后贾芸示意。狱卒随即端来酒菜。
见佳肴置于面前,吉庆狐疑道:“大人竟从口中省下饭食赐我,倒叫人感动。”
贾芸上前道:“此乃军营寻常伙食。城外早已无流民作乱。实话告你,城中秩序已复,奸商或抄家或流放,抄得粮食六万石,白银百万两。”
“银粮堆满城北大仓,又新建两座粮库。侯爷岂会养不起灾民?”
“近日牢中新押商贾,你未闻只言片语?愚昧至此,实属可怜。”
此言如雷轰顶,吉庆顿觉天旋地转。原以为无解之困,竟已烟消云散。
牢中确添新人,他却无从探问。
贾芸摆好酒食,退出门外。
铁门闭合,岳山在外懒懒道:“你纵不言,我也知银两所在。黄泉路上,黄文华自会陪你,不致孤单。”
吉庆双目圆睁,双手战栗,面对酒食,竟难举箸。
岳山淡然道:“凡事总有个缘由,朴正那厮,起初是为了给女儿治病才贪银子,女儿死后便沉溺享乐,整日流连于酒巷青楼。可你不同,通判大人,你既不奢靡挥霍,攒下的银两又去了何处?”
“晋商认祖归宗的门槛,本侯记得清清楚楚,需得官至几品,身家几十万两方可,是也不是?”
见吉庆面色惨白,双唇发青,岳山继续道:“放心,你这辈子都别想认祖归宗,最终不过是乱葬岗里野狗的吃食。”
“本侯给过你机会,若早些坦白,或许能保你妻儿性命。如今嘛,待你死后,他们流放两千里,生死各安天命。”
“至于你那些积蓄,早被黄家败光了,就别再痴心妄想了。”
吉庆再也按捺不住,扑到铁栏前连连叩首:“侯爷开恩!小的还有用处!那贩人的案子尚未告破,幕后主使正是黄家,我们不过行个方便。小的愿将所知尽数禀告,不求活命,只求给家中留条血脉!”
岳山本已转身,闻言又折返回来。
“要说就说些本侯不知道的。”
吉庆急喘几口气,慌忙思索。
岳山不耐道:“本侯的耐心有限。”
吉庆忙道:“侯爷明鉴,小的并非晋商旁系,只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那负心汉对我们母子薄情寡义,母亲临终时仍死不瞑目。那时我才十五六岁,发誓定要回晋中讨个说法。”
“母亲毕生心愿就是归葬故土,可没有族谱身份,唯有认祖归宗才能遂愿。晋商世族的门槛确实......”
岳山冷声打断:“本侯没兴趣听你诉苦。谁人没有难处?难道就能因此盘剥百姓?你这种人,死不足惜!”
吉庆磕头如捣蒜:“是是是,小的这就说正事。沧州缺粮,其实与侯爷也有些干系。”
这话倒让岳山来了兴致:“哦?”
吉庆解释道:“原本城中有五千石救济粮,各县却压着不发。恰逢侯爷赴任前,来了伙晋商,说要趁着北蛮施压京城时囤货居奇。他们骗走存粮,许诺给我数倍利润。本想着等银子到手,再去南方补足粮库,谁知......”
“晋商?”
岳山轻声重复。
后续情形,他已猜出七八分。定是那伙商人以为奇货可居,却不知岳山上任后雷厉风行,对哄抬物价者轻则杖责,重则抄没。
军政大权尽握于手,岳山一声令下,整座城池便再掀不起半点波澜。
最终落得个血本无归的下场。
临时运进城的大批粮食无处存放, 霉变的速度更快。
一场空欢喜,吉庆此刻确实该慌了。
随后,吉庆又道:“我与朴知府同黄家合作多次,黄家家主黄文华曾提议拐卖人口。由官兵抓捕无家可归的流民,再由他们转手卖掉。”
“这买卖稳赚不赔,还能减轻城中的粮食压力……”
岳山怒斥:“禽兽不如!”
吉庆叹了口气,继续道:“当时也是无奈之举,后来城中又冒出个搅局的,便是那位柳公子。”
“兴许是他武艺高强,心思缜密,独自探查便发现了人口贩卖之事。我们察觉此事恐难遮掩,便想 灭口,再嫁祸于人。”
“此外,云行镖局有内鬼,具体是谁我不清楚,未曾见过正脸,只知武功不俗,多半与黄家是一伙的。我派去行凶的武官,便是死在他手上。”
岳山示意身旁狱卒打开牢门,走到吉庆面前,眯起眼睛道:“最后一个问题,黄家将这些人口卖给了谁?荒年之下,谁能养活这么多张嘴?”
岳山逼近,吉庆只觉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全身,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脑袋几乎贴到岳山的鞋尖,嘴唇颤抖着回答:“买家是谁……小人确实不知详情……”
“你不知道?”
吉庆信誓旦旦,竖起三指对天起誓:“事到如今,小的不敢欺瞒大人。若有一句虚言,甘愿堕入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在吉庆看来,事情已查到这个地步,实在没什么可隐瞒的了。至于那些人的最终去向,等岳山拿下黄文华一审便知,他已将所知之事和盘托出。
岳山压下怒火,淡淡道:“你倒是说了些有用的东西。作为奖赏,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吉庆抬头,疑惑道:“侯爷要说什么?”
岳山神色恢复冷峻:“其实,黄家尚未倒台,我也并无你们勾结的铁证。不过,既然你已亲口认罪,倒是多谢了。”
吉庆浑身一震,一直佝偻的背脊陡然挺直。
“黄家没倒?不是说城中商贾都已抄家了吗?”
岳山微微点头:“倒的商贾不少,但黄家还在。或许你的银子,也还在。”
吉庆猛然醒悟,岳山此来,不过是为了套他的话。
套完话之后——
“锵”的一声,岳山抽出狱卒的朴刀,抡圆了狠狠一劈。吉庆的头颅当场飞起,鲜血溅了一地。
至死,他的双眼仍瞪得极大,满是惊恐。
朴刀虽钝,但岳山力道惊人,硬生生劈碎了颈骨。
岳山随手将朴刀扔在地上,语气平静:“把 收拾干净,头颅带到灾民公墓前祭奠,告慰无辜亡魂。”
“这刀太钝了,刀尖还生了锈,去府库换把新的。”
狱卒这才从震惊中回神,腿一软跪倒在地,“谨遵侯爷吩咐。”
贾芸第二次近距离目睹岳山 ,仍忍不住双腿发颤,闭眼暗叹:“今晚又得做噩梦了,老爷下手如此狠绝,连刑都不用,直接在牢里了结,实在干脆。”
岳山在沧州行事毫无顾忌,他说有罪,便无人能翻案。
走出牢房时,朴正早已吓得浑身发抖,裤裆湿了一片,腥臊味弥漫。岳山冷冷瞥他一眼,更让他心惊胆战。
“侯爷,我……”
朴正想献上有用的消息,却发现自己知道的还不如吉庆多。他在朝中无依无靠,否则怎会被派到这连年灾荒的沧州?
岳山淡淡道:“你还死不了。等沧州焕然一新时,我会带你游街示众,当众处决,让百姓与过去的苦难做个了断。”
说完,岳山大步离去,只剩狱卒和朴正面面相觑。
狱卒强忍恶心,叫来帮手清理血迹斑斑的牢房,处理 。他瞥了眼朴正,讥讽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大都督来了沧州,就是你们的报应。知府大人别多想了,通判没吃上的断头饭,赏给你吧。”
“瞧,连断头饭你都得吃两顿,贪得无厌的下场。”
朴正看向吉庆身首异处的 ,呕吐不止……
……
“老爷怎想到诈他的?这下省了不少查案的功夫,他自己全招了。”
廊道中,贾芸虚心请教。岳山对自家人从不藏私,直言道:“沧州的布局早埋下伏笔,那些商贾没能避开陷阱,黄家也不例外。”
“可别的商贾家破人亡,黄家却能继续运转,为何?”
贾芸猜测:“黄家底子更厚?”
岳山微微颔首,又摇头:“但他们在沧州发家时间不长,若非来路不正的横财,怎能迅速积累远超本地商贾的财富?”
“吉庆贪财,钱生钱才是最快的路子——比如放印子钱。堆在手里毫无用处,存入黄家银庄分利,既能生财,又能巩固合作。”
“黄家的现银储备,恐怕远超我们预估。不过正合我意,若只是小打小闹,反倒无趣。”
如今仓中不缺蝇头小利,黄家若真是庞然大物,才更让岳山兴致盎然。
若能揪出黄家背后的势力,岳山必定欣喜若狂。
能吞下如此多人口的,绝非寻常势力,远比这些商贾和地方小官显赫得多。
以小搏大,正是岳山最乐见之事。
见贾芸陷入沉思,岳山笑着摇了摇头。
对于吉庆这般狂热的执念,岳山实在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