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昌河偷瞄史鼎神色,见他面色如常,忙摆手道:河风凛冽,偶感风寒。
黄礼点头道:张千户保重身体,各家都盼着您回来主持河道事务呢。
他又打量那中年男子,笑道:这位是张千户新招的护卫吧?看着比黑蛟龙更有气势。有此助力,张千户在河上定能大展宏图,财源广进。
见他说得越来越离谱,张昌河急忙打断:休得胡言!黄家主派你来有何要事?
黄礼笑道:这是张千户的船,还怕被人听去不成?实不相瞒,家主命我来与张千户商议要事。
张昌河心头一紧,正琢磨如何打断这场对话,身旁的史鼎却已抱拳开口,语气沉稳:“小兄弟有何事尽管直言,若有所需,我家大人必当尽力相助。”
黄礼暗自点头,心想:“张千户果然今非昔比,京城一行让他愈发谨慎,连亲信面前都不露破绽。”
他定了定神,压低声音道:“家主正与钦差在城中周旋,眼下胜负全系于粮草一事。还请张千户多留意往来粮船动向。”
说罢,黄礼抬手做了个横切的手势。
张昌河险些气结,暗骂:“这混账是要逼我上绝路!”
他强压怒火,冷声道:“此话何意?”
黄礼一愣:“张千户,此事咱们先前不是商议好了?莫非您忘了?”
史鼎适时插话:“小兄弟是指拦截粮船吧?放心,我家大人自有安排,细节不便多言。”
黄礼恍然大悟,连忙拱手:“原来如此!是我愚钝,未能领会张千户深意。今日多有冒犯,我这就告辞。”
见他要走,张昌河刚松口气,却见黄礼又折返回来。
“不过无需劫船,只需拖延几日。那钦差狂妄放话,称两日内必有粮草入城。若届时无粮,城中必乱,他只得向黄家低头。”
“张千户放心,此番酬劳定翻倍奉上。”
张昌河哪敢放心?若非史鼎在场,他恨不得当场了结这祸害。
黄礼离去后,张昌河面如死灰,跪地颤声道:“侯爷明鉴!下官虽收过银子,但绝无胆量参与此等谋逆之事!家中老小皆在,岂敢自绝生路?”
史鼎冷眼扫过,一把将他提起。张昌河以为要遭军法处置,连声喊冤。
史鼎反手一记耳光,随即指向船尾——黄礼竟去而复返。
“张千户,这船吃水颇深,运的是何货物?”
张昌河怒火中烧,捂脸喝道:“与你何干!”
黄礼被吓得后退两步,慌忙行礼:“千户息怒!小的只想问问,若是货物,黄家可代为售卖……”
一旁的史鼎再次开口,“船上载的是沧州战前阵亡将士的遗骸,此行便是送他们魂归故里,落叶归根。若黄家方便,可备些丧葬之物,若能在城外辟一处坟地,更是再好不过。”
为讨张昌河欢心,黄礼连忙应道:“千户放心,我这就禀告家主,定让张千户入城时一切齐备。”他躬身退后,“小的先行告退。”
待来人离去,张昌河的心彻底凉透。
“侯爷明鉴,下官实属冤枉啊!”
史鼎垂眸扫了眼跪伏在地的张昌河,语气淡漠:“我不治你的罪,你有罪与否,自有大都督裁断。”
……
沧州府衙后堂,
岳山原本正为招揽人才之事烦忧,不料粮商 反被他借势化解,难题迎刃而解。
贾芸对自家老爷愈发敬服。旁人眼中的棘手事,到了老爷手中竟能转危为安。
班房内,贾芸在岳山身侧摆了张矮凳,正埋头整理名册。他将装订好的册子呈上,忍不住道:“此法当真绝妙,老爷化险为夷,反倒因祸得福。”
岳山轻叹:“终究是百姓还信我这块招牌。但破局关键仍在粮草,不可辜负这份民心。”
贾芸点头,又翻起另一本名册:“沧州尚武,报名者多擅拳脚,八极、劈挂、六合、太祖长拳应有尽有。若悉数收编,怕能凑出数万兵卒——虽有些夸大。”
岳山摇头:“ 须有章法。先供一顿饱饭,再比武筛选用。落选者安排杂役。眼下城防缺人,先练一批补缺维持秩序。余者分作两队:一队驻城外安置灾民,监查屋舍,严防走水;另一队疏浚河道,屯田练兵。”
“即便如此仍恐人手不足,还需专设盐兵管辖盐矿——待扬州回信再作定夺。”
受岳山感染,贾芸亦觉城中气象一新,嘴角不由浮起笑意。
“对了,薛家丰字号今日在府前街开了分号,原是沧州繁华地段。但因经营当铺,风评不佳,半日已遭数波人砸场,巡城兵驱散多次。”
岳山再度叹息:“当铺钱庄,专发灾年横财。百姓安乐时反倒无利可图。盘剥民脂,岂能得好名声?让薛姑娘看清症结也好。”
“如此她方能痛下决心,转做正经营生。”
贾芸不解:“老爷既知如此,为何还允薛家开当铺?岂非自损名声?”
岳山轻笑:“这铺子本就不是为百姓所设。自有人会光顾。薛家名声,或可借此转圜。”
贾芸恍然,不再多言,低头继续忙碌。
夜色渐沉,班房内的烛火摇曳,岳山搁下手中朱笔,案头文书已处理得七七八八。
他总忍不住往门外瞧,盼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能踏进门槛。近来林妹妹忽然疏远,倒叫他心里空落落的——莫不是小姑娘懂得了避嫌?
想到这儿,岳山喉头发紧。林黛玉在父亲身边不过六载光阴,跟着自己的时日却快抵得过半生了。
这般玲珑剔透的姑娘,若将来...他摩挲着茶盏,眼前忽浮现出林黛玉凤冠珠帘的模样,惊得自己猛摇头,早着呢,总得及笄之后...
吱呀门响打断思绪,岳山与贾芸同时起身,却见史鼎铠甲铿锵而入,抱拳行礼:末将参见大都督。
怎是你?
不是末将,都督还盼着谁?史鼎笑着拍了拍腰间粮册,十万火急的差事,旁人可抢不得。
———
岳山 自己收拢心神,却像打坐时被妄念侵扰的僧人,眼前总晃着潇湘馆的竹影。
将军辛苦。他示意贾芸看茶。这位忠靖侯史鼎乃十二侯中异数,凭军功挣下爵位,更是秦王旧部。难怪隆佑帝派他押送粮草——既防着沿途克扣,又能顺道探查沧州局势。
京中粮价飞涨,陛下竟从内帑拨了二十万两。史鼎啜着茶低声道,两万石粟米加药材布匹,原算着能撑到立冬,可沿途流民...
岳山指尖一顿。自掏腰包的 心术,朝堂上那些清流怕要炸开锅。他忽然觉得肩上赈灾的担子更沉了。
城里那几家...史鼎抹去茶沫,眼底闪过寒光,可要末将帮着敲打?
“大都督若要动手,不如趁今夜突袭,他们必无防备。我率火器营精锐将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岳山轻笑道:“处置之法,你已替我备好。至于那些人,尚有余利可图,待榨干之后,再收拾不迟。”
“明日城门一开,将军便带人运粮入城,当着百姓的面,先往各处粥棚送一百石,再往八县各运两千石。”
史鼎诧异道:“八县各两千石?这便去了大半存粮。可城中灾情最重,灾民最多,大都督有何打算?”
岳山淡然一笑:“我自有安排,明日还需将军配合演场戏。”
“演戏?”
……
岳山回到房中,见林妹妹如常坐在厅内。
熟悉的场景令他心头微松。
他舒了口气,抬眼望去,只见林黛玉一袭素白裙衫,领口绣着几片竹叶,纤腕微露,正托腮出神。
岳山不由失笑。
一个深闺少女,哪来这许多心事?
听见脚步声,林黛玉回过神来,见岳山面带笑意,便柔声问道:“岳大哥今日可是遇着喜事了?”
岳山熟练地坐到她身旁,等着她斟茶:“你怎知我有喜事?”
见他眨眼望着空杯,林黛玉端正身子,亲手为他沏茶。
袖摆轻扬,幽香沁人。
岳山偏爱她斟的茶,仿佛经她之手,茶味更甘,似有魔力。
放回茶壶,林黛玉沉吟道:“平日岳大哥总在门外稍顿,今日却步履轻快,想来定有好事。”
被点破心思的岳山耳根一热。
纵使在外运筹帷幄,回家却瞒不过林黛玉这双明眸。
见她眼波流转,岳山败下阵来,叹道:“又被林妹妹说中了。”
林黛玉抿唇一笑,扬起下巴得意道:“我不止知有喜事,还知是何喜事。”
岳山捧茶的手一顿:“当真?那你说说看。”
林黛玉故作沉思,片刻答道:“岳大哥眉间郁色尽散,近日所忧无非粮草,想必官粮已至吧?”
岳山拱手叹服:“分毫不差,这也能猜到?”
林黛玉眼含笑意,面现娇憨。
能从他细微神情中洞察心事,除却她心细如发,更因朝夕相处,早已将他点滴变化尽收眼底。
见她这般贴心,岳山暗想:“这般可人的小棉袄,林大人竟舍得丢下,我可舍不得。”
谈笑间,一日疲惫渐消。
岳山倚在椅背上,眉宇间的疲惫渐渐舒展。每日归家后这段闲适时光,总能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得松弛。
不多时,紫鹃与雪雁捧着食盒进来。
城中粮荒未解,饭食自然简单,清粥配时蔬正合林黛玉口味。
用罢晚饭,丫鬟们收拾碗筷,林黛玉为岳山续了茶,轻声问:岳大哥,明日施粥能带我同去么?
她自入城目睹灾情后,总惦念着百姓疾苦。此番请求非为游玩,实是想亲眼看看粮食如何让这座城重焕生机——就像她平日守候花苞绽放时那般期待。
岳山略一颔首:也好,带你走走。
……
破晓的沧州城仍透着寒意。
长街空荡,偶有兵卒巡逻,零星轿影掠过,再不见往日贩夫走卒的热闹。粗布褴褛的灾民蜷缩在墙角,直到晨光爬上脸庞才睁眼,庆幸又熬过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