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围百姓人数最众,许多刚从水患中脱身,盼着安京侯能为苏州悬案主持公道。
“来了!”人群中一声高呼。
嘈杂声戛然而止。官船靠岸,踏板落下,数顶轿子依次而出。
一持戈卫士上前道:“安京侯舟车劳顿,染病不适,不便见众。哪位是孙知府?”
钱仕渊拱手应答:“下官参知政事钱仕渊,暂代苏州事务。孙知府涉案在逃,详情容后禀明。”
卫士颔首:“请钱大人速备驿馆,待侯爷病愈再议。”
钱仕渊虽疑,仍侧身命人清道:“护送侯爷前往驿馆。”又问道:“侯爷可赴今日雅集否?”
“可。”
众人闻言稍安。轿子由三千京营精锐护卫,沿官道入城。
百姓跪地喊冤,一轿帘忽掀,露出半张如玉侧颜,挥手示慰。见者皆叹其俊逸。
“安京侯竟如此俊朗?原以为是个黑脸将军!”
“在首轿!方才掀帘了!”
“今岁雅集必添佳话,侯爷若留墨宝,当传颂大昌。”
轿内,闺秀们心跳如鼓。
“姑娘快放下帘子!外头人太多了!”莺儿偷瞥,只见人潮汹涌,官兵竭力拦阻。
薛宝钗强抑紧张,低声道:“总该对百姓有所示意,免得落个目中无人的名声。”
轿内,秦可卿正为薛宝钗补妆,手法娴熟,已能将岳山的样貌仿得惟妙惟肖。
“宝妹妹,你身上的香气这般浓,待会儿可怎么遮掩?出汗又多,怕是要满堂皆闻了。”
薛宝钗轻叹:“这男装厚重,又加了甲胄,怎能不热?况且香气也不至于那般明显,堂上自有侍女往来,再不济还有林妹妹在侧,总不会轻易露馅。”
秦可卿闻言点头,继续为她修饰妆容。
后方轿中,林黛玉与紫鹃、雪雁透过帘隙向外张望。
紫鹃低声道:“这人潮汹涌,倒似当初沧州码头送别老爷时的盛况,岳将军威望依旧啊。”
雪雁附和:“是啊,岳将军当真了不起。”
林黛玉远望灾民哀嚎,心中黯然。她素来心软,见百姓疾苦,愈发感同身受。
“岳大哥早到月余,不知查得如何了。今日‘沧浪雅集’,他既让我们代他出席,想必会暗中相见吧?”
她放下轿帘,轻声道:“晌午时分,便能见到他了。”
……
玄墓山,蟠香寺。
草庐内,妙玉正为岳山梳理发髻。
岳山无奈:“你为自己装扮便罢,何必连我也要改头换面?”
妙玉正色道:“你我扮作受邀高僧,若不依佛门规矩,如何进门?难道你要去闯那三道考题?”
岳山侧首:“那题目于我而言,倒也不算难。”
妙玉摇头:“还是走捷径吧。师父的请柬我用,我的给你,正好一同入场。只需盘起发髻,其余无碍。”
“也罢,依你。”
妙玉指尖穿过他的发丝,心神微漾。除邢岫烟外,她从未为旁人梳发,更何况是男子。这般亲近,从前连想都不敢想。
岳山闭目养神,感受着发间轻柔的触感。妙玉的指尖穿梭在青丝间,让他想起从前做头疗的惬意。若是能加上穴位按摩,想必会更加舒坦。
这个念头刚起,他便暗自摇头。让带发修行的女尼为自己按摩,只怕连佛祖都要皱眉。
近来与妙玉相处,总觉得两人之间比往日亲近许多。岳山压下心头异样,开口问道:你师父卧病多时,究竟是何病症?可曾请大夫看过?
梳齿在发间缓缓滑过,妙玉专注地理着发梢:是消渴症。请过几位大夫,都说要控制饮食,静养调理。如今身子虚得很。
消渴症啊...
岳山心下黯然。这病症在现代都难根治,何况这缺医少药的年代。没有血糖仪,没有胰岛素,病人越是口渴多食,病情就越发严重。
不过出家人饮食清淡,症状应当不会太剧烈。
你拿了师父的请柬,可曾告知她?
妙玉手上动作不停:师父从不下山赴宴,若知道定会阻拦。请柬她压根没见过,我们收拾妥当直接下山便是。
这...不妥吧?下山都不必禀明师父?
师父古板得很,说了反而麻烦。妙玉将一缕散发别至耳后,你怎的突然问起师父样貌?
就是好奇。铜镜映出岳山闪烁的目光,你师父长什么模样?
当年收养我时,师父约莫四十来岁,面容姣好...妙玉忽然促狭一笑,当然比我还是差些。如今虽面色憔悴,仍能看出丹凤眼、高鼻梁,年轻时必是杨柳细腰的 。
丹凤眼...高鼻梁?岳山声音发紧,你看镜中那人,可是你师父?
妙玉蓦然回首,铜镜里赫然映出老尼阴沉的面容。
她惊跳起来,踉跄着退到床榻边,缩成一团。
老尼面皮抖动:在徒儿眼中,为师就是这般不堪?
妙玉强笑:师父,徒儿方才还说您当年是 呢...
出家人不谈皮相。老尼强压怒意,你且说,为何私自下山?
妙玉偷瞄岳山,嗫嚅道:师父您...身子大好了?
咳嗽声打断了她。老尼扶着门框:少打岔!说清楚下山所为何事?
妙玉欲言又止,岳山解围道:这位师太,是我邀她赴会的。今日沧浪雅集,正是肃清 污吏、昭告天下的良机。本官身为江浙巡抚,岂能缺席?
你?江浙巡抚?可是安京侯?老尼目光如电。
岳山略显诧异,未料这方外之人竟知朝堂之事。
正是本侯。
老尼突然问道:戴权那老匹夫可还喘气?
岳山喉结微动:上月圣上刚召他入宫觐见,平日都在督修皇陵。顿了顿又试探道:师太与戴总管相识?
老尼笑而不答,转而道:你这孩子倒比那孽障通晓世故。去吧。临了突然指向呆立的妙玉厉声道:若敢不归,老身便下山打断你的腿!真当治不了你这孽障?
不知羞的东西,你算他什么人?也配梳妇人发髻!
妙玉面红耳赤,垂首不语。岳山亦尴尬地别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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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抖什么?又非让你抛头露面。
驿馆厢房里,薛宝钗蹙眉望着铜镜前心神不宁的秦可卿。自打回驿馆,这位便魂不守舍,此刻描眉画鬓的手竟颤得厉害。
秦可卿赔笑道:宝妹妹,你说侯爷会不会先来驿馆......
不会。薛宝钗干脆打断,侯爷给林妹妹的信里说得明白,诗会上见。说着蘸了黛粉往自己眉峰抹去,晚上自能相见,眼下莫误正事。
铜镜里渐渐映出张英气逼人的男子面容。秦可卿忽然叹道:可惜宝妹妹身量不足,眉宇间也缺些侯爷的英气,不然......
不然怎样?薛宝钗斜睨过来。
秦可卿忙转口道:快些罢,林姑娘该等急了。
恰时莺儿掀帘而入:姑娘,接应的车马到了。
薛宝钗整了整高领锦袍,出门便见厅中立着个皎若明月的倩影——林黛玉身着月白竹纹袄裙,轻纱半掩的面庞上,唯有一双秋水明眸灼灼生辉。
薛宝钗微微倾身,轻声道:真羡慕你能穿得这般清爽。
林黛玉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悄声叮嘱:待会儿宝姐姐可别出声,只需看我眼色点头摇头,千万别露了破绽,误了岳大哥的事。
薛宝钗只得点头应道:晓得了。
林黛玉又递过一柄折扇,拿着,公子哥儿少不了这个。若觉不自在,还能遮一遮脸。
薛宝钗唇角终于漾起笑意:还是妹妹想得周全。
林黛玉亲昵地挽起薛宝钗的胳膊,二人并肩朝院外走去。
苏州府丞范鹏程身着石青官袍,正躬身候在轿旁。见门开处走出二人,立即垂首作揖:下官苏州府丞范鹏程,拜见安京侯。
回应他的却是一把清亮女声:范大人请起。
范鹏程诧异地抬头,只见侯爷身侧的少女解释道:家父乃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此番随侯爷南下。侯爷喉疾未愈不便言语,由我代为传话。
这......范鹏程迟疑地望向安京侯,侯爷不言,姑娘如何知晓其意?
林黛玉从容应答:相处日久,心意自然相通。若有差错,侯爷自会示意。说着朝身侧眨了眨眼。
但见安京侯轻摇折扇微微颔首,范鹏程虽觉古怪,却也不敢深究。目光掠过少女紧挽侯爷的手臂,心下恍然:难怪要提前备下三万两的厚礼,原来侯爷好这口。
忽又猛醒——这竟是林如海家的千金!
范鹏程暗自咂舌:好个林如海,别人不过买些歌姬讨好,他竟舍得让亲生女儿作陪。过扬州不入家门,直跟到苏州来。平素装得道貌岸然,果然简在帝心者都有过人之处。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少女唤道:范大人?
他慌忙回神:方才想起令尊......当年见你尚在襁褓,转眼已出落得这般标致了。
林黛玉浅浅福身。范鹏程连忙还礼:请侯爷移步,诸位大人已在诗会恭候多时。
薛宝钗略一点头,率先上了轿子,林黛玉随她一同入轿。
范鹏程原想与安京侯同乘一轿,借机探听口风,不料林黛玉同行,不便打扰,只得另寻一匹马,随轿而行。
踌躇片刻,范鹏程开口问道:“不知安京侯此行的首要之事是……”
林黛玉掀起轿帘,答道:“侯爷此来,首要整顿边防。如今国策改稻为桑,关键不在改,而在开海。唯有平定海盗,方能成事。”
“只是眼下苏州涝灾严重,赈济灾民怕是当务之急。”
因在沧州时常与岳山论政,林黛玉对政务亦有见解,仅凭岳山书信中的只言片语,便能道出这番道理,令范鹏程暗暗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