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挽住薛宝钗的手臂轻晃，“宝姐姐莫非想留在京中与荣国府周旋？”
薛宝钗轻叹，指尖点了点林黛玉的额头：“你既已算计到我头上，我还能推拒不成？横竖是为侯爷分忧，再下江南也无妨。”
林黛玉展颜一笑，屋内气氛顿活，众人忙着筹备宴席，庆贺南下之事。
……
大昌朝沿袭元制，地方设行省，行中书省总揽军政。
此举虽省朝廷之劳，却致地方权力过重，故另设巡抚、总督分掌军事，稍加制衡。
如今行中书省仅理民政，然其丞相之位仍显赫非常，虽远离庙堂，却能左右朝局。
江浙行省辖苏南、浙闽等地，置两府、两州，下属二十六州、一百四十三县。
扬州府、金陵府、苏州、杭州，这些富庶之地丝毫不逊于京城，江浙的繁华超乎想象。
正因如此，江浙一地的赋税便占了全国半数可偏偏在这样的地方，推行国策时竟出了纰漏，甚至极可能是官员串通欺瞒，这让隆佑帝如何能忍？
一幅《千里饿殍图》令他夜不能寐。
杭州，行省署衙。
二堂内灯火通明，案后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闭目养神。堂下十八把朱红檀木椅，与精雕细琢的庭柱、梁间垂挂的彩带交相辉映。
左侧首位坐着江浙行省参知政事钱仕渊。他年近中年，身形微胖，绣金官服下隐约可见微微隆起的肚腩，圆润的脸庞上，两腮赘肉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对面右侧则是苏杭织造局监督甄应嘉，出身金陵甄家，虽官职不及在座二人，但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及江南的权势却毫不逊色。
此刻，两人却都愁眉紧锁，叹息连连。
“无论如何，今年若要比去年多增五成收益，至少需再上缴三十万匹丝绸……”
“这等数目，仅靠杭州一地改稻为桑远远不够，苏州必须尽快推行。”
甄应嘉声音洪亮，向其余二人陈述现状。
“改自然要改，可如何改才是关键。”钱仕渊忍不住道，“去年杭州改稻为桑，粮食短缺，全靠周边六县接济才未酿成 。如今苏州又生变故，还怎么改？”
甄应嘉眯起眼：“钱参知，改稻为桑乃国策，若推行不力，你我如何向陛下交代？况且，我只要三十万匹丝绸的生丝，不是来听你诉苦的！”
钱仕渊叹道：“总得先有田，才能种桑养蚕，一步步来。这两年苏州并无灾情，一亩田值五十石粮，若让大户购田产丝，成本太高，无人愿做。”
甄应嘉冷声道：“那又如何？若人人都只顾填饱肚子，还谈什么改制？”
“不急，再等等机会。”
钱仕渊安抚完甄应嘉，抬眼看向丞相赵德庸，见其微微点头，便不再多言，懒散地靠进椅背。
见他们气定神闲，甄应嘉怒极反笑：“好，不急最好。若交不齐银子，我只好如实禀告陛下了。”
这时，赵德庸终于缓缓开口：“二位皆是大昌忠臣，何必争执？终究是银子的事，江浙之地还缺银子吗？让下面的人紧一紧，总能凑齐。”
甄应嘉不再争辩，反正他是收银子的，无货可交也非他之过。
“今日赵相唤我来，究竟有何要事？”
赵德庸淡淡道：“等消息。”
“消息？”
钱仕渊答道：“京城来的信。朱知府临死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一幅图送进京，皇上已知晓江浙改稻为桑不顺，必有动作。”
“这事你们竟瞒着我？”
“并非有意相瞒，提前说了也无用，不如等京城的消息。”
不多时，仆人呈上两件东西，摆在赵德庸案前。
一件是卷轴，似是寻常书画；另一件是楠木锦匣，方正朴素，并无精巧雕饰。
甄应嘉笑道：“你们文人总爱故弄玄虚，传信不写字，偏用物件暗示，若猜错了岂不误事？”
赵德庸与钱仕渊未答，先打开锦匣查看。
匣内并非单一器物，而是左半茶叶，右半精盐。
钱仕渊沉吟道：“茶与盐……查盐？皇上要查盐政？”
甄应嘉道：“匾额不是从右往左念？应是‘严查’才对。”
钱仕渊面露窘色，看向赵德庸。
赵德庸点头：“甄二爷慧眼，甄家再兴旺三代也不足为奇。”
甄应嘉心下得意，又道：“文人的把戏倒有趣，再看看那画吧。”
展开画卷，更是平淡无奇，笔法立意皆无特别之处。
画的是京城西山水月庵，破败荒凉，庵前荆棘丛生，香火凋零之象。
钱仕渊问：“我少去京城，这庵有何典故？”
甄应嘉虽去过西山，也只知铁槛寺，对水月庵一无所知。
二人目光转向赵德庸。
赵德庸道：“西山杨柳成荫，从无荆棘。此画刻意添了荆棘，必有用意。”
“莫非暗藏玄机？”
钱仕渊忽拍案道：“‘庵’加‘荆’，合为‘安京’！如今名震天下的唯有安京侯——两物合指安京侯将奉旨严查！”
赵德庸拈起盐粒细尝：“确是长芦盐，错不了。”
解谜的喜悦转瞬即逝，钱仕渊与甄应嘉神色骤变，惊愕对视。
“安京侯要来江浙？他刚在沧州大开杀戒，怎会……”
钱仕渊面色发白，如临大敌。
甄应嘉急得拍桌：“早说事急，偏不听！这杀神若得便宜行事之权，提剑闯衙砍了你，你去 殿喊冤吗？”
“速速补救！待他来时木已成舟，纵有疑心也无证据！”
赵德庸与钱仕渊本想查明朱知府在苏州是否留有后手，是否还有同党暗中活动，如今却不得不退让一步。
赵德庸叹息道：“也罢，但须谨慎行事。死人确实大有用处，毕竟无法自辩，甄二爷所言不无道理……”
……
姑苏城外，一间客栈孤零零立在夜色中。
连续奔波七日，直至深夜，岳山才带着香菱赶到姑苏城外。城门已闭，二人只得暂宿城外，待天明再入城。
“掌柜的，要两间相邻的客房，不必宽敞。”
掌柜抬眼打量岳山，又瞥见他身后低垂着头、容貌娇俏的少女，顿时了然，露出促狭笑容，信口胡诌道：“少侠初来苏州吧？此地繁华，客栈紧俏，哪来相邻的两间房？小店如今只剩一间，您将就一晚？”
“城外寻住处不易，天色已晚，莫误了歇息。”
岳山回头征询香菱意见：“你觉得如何？”
香菱连连点头。连日赶路风餐露宿，能遇庙宇已是幸事，她哪敢挑剔。身为丫鬟，向来逆来顺受，一路皆是如此。
岳山不再多言，递过碎银：“再备些酒菜，酒要烈些。马匹喂上好草料，劳烦照料。”
掌柜接过银子，见其中暗含“封口”之意，笑容愈发殷勤：“客官里边请！这就叫人打酒，一并送上楼去。”
岳山迈步入内，香菱攥紧小包袱紧随其后。
未走几步，忽闻身后传来新客问询：“店家，可有余房？”
“有有有！客官要几间？”
香菱：“……”
她虽迟钝，却不似雪雁那般懵懂，此刻顿时明悟，脸颊发烫，偷瞄岳山，见他凝神沉思未察身后事，心中倏然翻涌起难言的羞意与悸动。
客房狭小，仅一桌临窗，一榻容身。
香菱却觉满足——终可避风雨，更得热水净身。只是若独处，或许更自在些。
岳山推窗换气，回身见她耳尖绯红，不由蹙眉：“身子不适？”
手背轻触其额，温度如常，旋即了然：少女羞于同宿罢了。
“无妨，赶路疲惫，纵使我有心，也无力唐突佳人。”
他随口调侃，香菱却将头埋得更低，连脖颈都染上霞色。
岳山话锋一转，说道：这姑苏城规模宏大，分设吴县与长洲两县管辖，明日我们进了城门便是吴县地界。
沿途听闻沈家在当地颇有声望，家底殷实，但愿你能顺利认亲。
想那香菱出身本就不凡，其母亦是乡绅之女，想必姐姐所嫁也非寻常人家。
若非遭逢变故，香菱如今定是阖家宠爱的千金 。
你身上可有能证明身份的信物？
岳山向香菱询问道。
香菱闻言一愣，抬眸望向岳山。
瞧见她眉间那点朱砂痣，岳山不禁失笑：是我糊涂了，你这胭脂记旁人想仿也仿不来，何须其他信物。
香菱又低下头去，轻声呢喃：侯爷待我极好，便是同榻而眠也无妨...
岳山神色微滞，随即干笑道：既同住一屋，这话可不好乱说。
香菱生得一张精致的鹅蛋脸，眉眼如画，虽未及笄却已显露出众姿容。
那怯生生的模样，倒与初见的秦可卿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为沉默寡言。
岳山素来只当她是闷葫芦。
此刻听她吐露心声，岳山不由重新思量起来。
对这身世坎坷的姑娘而言，寻得至亲骨肉自是最好不过。
只是眼下她与自己这般亲近，若要再谈婚论嫁，怕也难觅良缘，毕竟名节有损。
想到男女之事，岳山忽觉林妹妹亦是如此，这般相处岂有不生情愫之理？
抬眼再看香菱，只见她仍局促地立在原地，面若红霞，垂首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岳山展颜笑道：罢了，不逗你了。用过晚膳早些歇息，明日还要进城寻亲。
不多时，小二送来精致饭菜，另备一坛烧酒与两只青瓷酒杯。
客官请慢用。
待小二退下，香菱便走到桌前，熟练地做起丫鬟的活计。
正要启封斟酒，却听岳山道：不必倒酒，这酒另有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