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尖微微收紧,面上仍强自镇定:“五千斤于城中灾民而言,确实微不足道。若侯爷还需更多,我可再命各地掌柜筹措。”
“薛家虽非以粮起家,但万斤之数,尚可尽力。”
言罢,她悄然屏息。
此刻唯有向岳山证明薛家的价值,方能避免被弃之如敝履。
岳山却道:“即便万斤流入市面,对那些囤粮数十万的奸商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薛姑娘,此次需倾薛家之力,筹粮越多越好。不必忧心过多,只怕运力不足。”
薛宝钗攥着裙角,掌心沁出薄汗,只道他当真要狮子大开口。
“怎会如此?难道真被母亲说中了?”
她自诩识人之明胜过母亲,可眼下情形却与初衷相去甚远。
“冷静……”
正暗自稳神,却听岳山续道:“运来多少,薛家便赚多少。此番定叫那些奸商伤筋动骨。”
薛宝钗一怔,恍然惊觉——原来是她会错了意。
薛宝钗疑惑起身,问道:“侯爷要我运粮,不是为设粥棚?”
岳山示意她坐下,“五千斤、一万斤,设粥棚能撑几日?不过是杯水车薪。要让城中粮价回落,甚至低于常价,使寻常百姓买得起粮,真正困苦者再受粥棚救济。”
薛宝钗似懂非懂,“侯爷是要逼商贾开仓赈灾?他们视粮如命,怎会甘心交出?”
岳山轻抚茶盏,淡然道:“我自有计较,你依言行事便是。”他抬眼反问,“不信我?”
薛宝钗蹙眉,“我信侯爷,只是不解其中关窍。原以为侯爷会直接罗织罪名,将他们下狱。”
岳山失笑,“我竟如此暴戾?抄家掘地也未必能找到他们藏粮之处。不如先耗尽他们的钱粮,令其痛不欲生,再一击毙命,岂不快哉?”
他放下茶盏,发觉薛宝钗今日格外焦躁,便转开话题:“薛家也该借此拓展产业。昔年紫薇舍人位列中书,皇商总商何等风光,如今只剩钱庄当铺,连盐铁茶马都不沾边,算什么皇商?”
薛宝钗面颊微红。岳山又道:“非是责备你。钱庄放贷,当铺折银,皆盘剥百姓,名声不佳。这两门生意需庞大现银支撑,稍有变故便难以为继。此次沧州之行,正是薛家转型之机。待你兄长出狱,不如送他入伍,省得再生事端。”
这番话如明灯照心。薛家基业日渐衰败,正是众人心病。
本以为薛家再无翻身之日,薛姨妈只能携薛宝钗北上,或入宫或联姻以求家族安稳,此刻岳山却给了另一条明路。
薛宝钗快步上前,紧握住岳山的手,眼中含泪道:“侯爷放心,薛家今后必当竭尽全力为侯爷效力!”
“只要我在,薛家商号上下定以侯爷之命是从。”
岳山看了看被她紧握的手,又见她激动得眼眶泛红,略显尴尬道:“薛姑娘,不必如此,你的心意我已知晓。”
薛宝钗这才惊觉失礼,急忙松手后退,低头行礼道:“民女失态,请侯爷恕罪。”
岳山自斟茶盏,摇头道:“薛姑娘今日这般急躁,倒不像平日的你。交托之事,可真有把握?”
薛宝钗连忙点头:“侯爷见笑,正事宝钗绝不敢误。”
岳山颔首:“如此便好。你先回去准备,届时我会传信于你,一切依计行事。”
薛宝钗再行一礼,步履轻快地退出房门。
待她离去,贾芸入内,见薛宝钗满面春风,又见岳山轻叹,心中暗想:“薛姑娘姿容绝世,莫非老爷对她有意?日后若入府,我须谨慎相待。”
“老爷样样都好,只是桃花过盛,未娶妻便引得众女环绕。待林姑娘年长些,或可替他整顿后院。否则女子一多,麻烦便增。”
自觉看透内情的贾芸沉吟点头。
岳山抬眼问道:“在想何事?可有要事禀报?”
贾芸回神行礼:“老爷,次日已过,仅少数商户交粮交账,城中豪商仍无动静,接下来……”
岳山淡淡道:“三日后拟罪抄家,上门搅扰一番。既入此城,便容不得他们再逍遥。”
贾芸又问:“罪状以何名目?用 还是囤货居奇?”
岳山轻笑:“钝刀割肉才最痛。且听我细说……”
……
驿馆内,
莺儿偷瞧自家 ,只觉她与出门时判若两人。
先前忧心忡忡,归来时却喜不自胜,眉眼间尽是期盼。莺儿不禁好奇衙门内究竟发生了何事。
薛宝钗倚窗而立,身姿如院中垂柳般袅娜。
五月风起,柳絮如云,随风四散。有的落水,有的飘街,更多的被仆人扫拢焚尽。
唯极少柳絮,能幸入土生根。
薛宝钗笑意盈盈,眼角眉梢皆是欢喜,今日这番情景令她心有所感,忙唤莺儿备好纸墨。
莺儿满心好奇,不知何事让姑娘如此开怀。
“姑娘,今日不查账也不读书,怎么忽然要作诗了?莫非遇上了什么喜事?”
“让我猜猜,可是定了门好亲事?”
薛宝钗轻哼一声,“亲事算什么喜事,比这更好的事多着呢。”
莺儿不解,“亲事可是人生头等大事,怎会不算最好?”
薛宝钗道:“亲事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便要共度一生,哪里谈得上‘好’字。”
“罢了,说了你也不明白,快些备好笔墨,我已想好词句。”
莺儿撇撇嘴,应了一声,铺开宣纸,细细研墨。
薛宝钗挽起衣袖,提笔蘸墨,一挥而就:“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题罢词牌名“临江仙”,薛宝钗满意地舒了口气。
香菱静立一旁,望着这首词怔怔出神,心绪翻涌。
薛宝钗瞧见她这般模样,笑问:“你竟对诗词感兴趣?平 沉默寡言,今日倒是稀奇。”
香菱慌忙退后一步,低头不语。
“奴婢羡慕姑娘的才情气度,一时看入了神。”
薛宝钗拉起她的手,柔声道:“往后不必如此拘礼。先前不知你的身世,如今侯爷既答应替你寻亲,你终能得偿所愿。”
“你本是个伶俐的,若喜欢诗词,尽管去书柜取阅。多读些书总是好的,侯爷似乎也对你另眼相看,你可要把握机会。”
香菱连连点头,正要跪下叩谢,薛宝钗连忙扶住她:“好妹妹,别再如此。在薛家安心住下,没人敢为难你。”
香菱闻言,眼眶微红。
这时,薛姨妈轻轻叩门,门外传来哽咽之声:“宝丫头,昨日是娘说话重了,全是娘的错,你别往心里去。如今你兄长入狱,你若再与娘生分,叫娘怎么活啊?”
莺儿看向薛宝钗,面露难色。
见薛宝钗微微点头,她才上前开门。
“宝丫头,你不怪娘了?”
薛姨妈身着深紫罗裙,衣料华贵,发间金镶玉钗,腕上玉镯,皆是金陵名匠所制,价值连城。
虽年岁渐长,但容貌依旧秀丽,眼角细纹更添几分慈和。
薛姨妈容貌出众,薛宝钗天生丽质,与薛蟠相同,薛姨妈对女儿也是宠爱有加。
“宝丫头,昨日是娘亲口不择言,你别放在心上。就当娘亲一时糊涂,今日特来向你赔罪。”
薛姨妈扶着薛宝钗坐下,温声细语地安抚她。
薛宝钗摇头道:“我怎会记恨娘亲?此事就此揭过,不必再提。”
薛姨妈笑道:“好,好,都听你的,不提了。”
望着母亲的笑容,薛宝钗心中暗想:“昨日娘亲盛怒之下,恐怕说的才是真心话。我终究是女儿身,生在薛家,终究逃不过联姻的命运。”
“若娘亲真心认错,为何不早些来,偏要等我从衙门回来?”
她闭了闭眼,压下心中酸涩,轻声问道:“娘亲来此,可是有事?”
薛姨妈讪讪一笑,挽紧她的手臂道:“一来是向你赔罪,二来……确实有件小事想问问。”
薛宝钗拍了拍她的手:“母女之间,有话直说便是。”
薛姨妈目光游移,试探道:“听说你今早去了府衙,侯爷怎么说?我们何时能启程回京?你姨母那边早已安排妥当,耽搁太久恐有不妥。”
薛宝钗道:“侯爷助我薛家良多,又指明了前路,恐怕要在沧州多留些时日。至少,得等他将此地事务理顺,我们才好将生意交给掌柜打理。”
薛姨妈难以置信:“这穷乡僻壤,除了流民一无所有,如何理顺?若他办不成,我们难道要困死在此?”
见母亲焦急,薛宝钗宽慰道:“娘不必忧心,侯爷已有安排,丰字号很快便能大赚一笔。”
薛姨妈猛地抽回手,厉声道:“你向来精明,怎么见了那侯爷就昏了头?莫非他给你灌了 汤?我看他把你卖了,你还得替他数钱!”
薛宝钗无奈:“娘,您这是何意?”
薛姨妈追问:“那你倒是说说,如何赚钱?”
薛宝钗如实道:“侯爷让我尽可能收购粮食运至沧州,其余再等消息。”
薛姨妈急得跺脚:“哎哟,我的祖宗!薛家迟早毁在你手里!沧州这般穷困,谁买得起粮食?沿途损耗徒增成本,这钱从哪儿赚?赚谁的?”
“你连个章程都说不出,还不是被人哄骗?那侯爷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娘亲反倒成了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