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侧首望向身旁的岳山,将绒毯匀了半幅,覆在他单薄的寝衣上。
灯影摇曳,二人并肩而坐,共执一笔,斟酌着信笺字句。
毯角相缠,衣袂相触。岳山听见烛花爆响的间隙里,混着林黛玉清浅的呼吸声。
……沧州盐场虽具雏形,然人力未充,技法未精。伏望林公择良工巧匠相援,山当筑黄金台以待。此非独商事,实为桑梓谋福,故不揣冒昧……
岳大哥心系黎民,何来冒昧之说?父亲最是明理,至多考量章程是否周详。
岳山摸着鼻尖笑道:总要走个过场。
林黛玉却颦起眉尖,觉得辞藻过于繁复。
她提笔将称谓一一调换,又依自己口吻重撰。待搁下狼毫,唇角便浮起满意弧度。
轻吹未干的墨痕时,她忽觉释然:薛家能以商路助他赈灾,我亦能请父亲扶持盐务,这番总算扯平了。
岳山望着信笺出神,浑然未觉少女心思。
笔致愈发清峻了,倒像流云逐月。待安京侯府新匾制成,定要请她题字才是。
林黛玉正折着信纸,玉指在纸缘压出淡淡红痕。许是力道太重,折好后她揉着指尖的模样,娇憨得令人心颤。
她忽觉肩头微暖,转头才惊觉两人竟近在咫尺。方才专注书信,竟未察觉呼吸可闻的距离。
那夜偷吻的回忆骤然浮现,霎时烧红了芙蓉面。
莫非中了邪祟?怎会那般不知羞……
待岳山目光投来,她慌忙低头,连耳垂都沁出霞色。
林妹妹可是着了凉?岳山见她连脖颈都泛起粉色,虽说不冷,你这衣裳终究单薄。
无碍的。
她鼓起勇气抬眸:这般可算帮上岳大哥了?
岳山轻抚她发顶:岂止是帮忙,简直雪中送炭。
暖意正浓时,忽闻雪雁叩门:姑娘,该回房安置了。
林黛玉急急垂首,声若蚊蚋:明日…明日再来寻岳大哥说话。
明日?岳山眼中漾起笑意,明日雪雁不收拾屋子了?
岳大哥最会作弄人!她轻捶他手臂,连指尖都羞得发烫。
岳山笑着颔首:去吧,夜深了。
门外雪雁正要再唤,却被紫鹃一把拉住。
姐姐这是?
紫鹃望着紧闭的房门,低声道:姑娘自有分寸。你这般催促,反倒搅了正经事。
两个女孩正低声交谈,林黛玉推开门扉,怀中揽着绣花软枕,款步迈出房门。
她眼波流转望向雪雁,轻声道:今儿手脚倒比往常伶俐些。
雪雁忙挽住黛玉的皓腕,连声告罪:姑娘恕罪,往后我再不敢多舌了。
因着岳山之事顺遂,黛玉眉间愁云尽散,此刻只伸出纤指轻点雪雁眉心,便算揭过这桩。
罢了,随我安歇去。
眸光转向紫鹃时,黛玉微微蹙起黛眉,轻声提点:岳大哥这些时日颇为劳顿。
紫鹃霎时飞红满面,低垂螓首嗫嚅道:是,婢子记下了。
待黛玉携雪雁离去,紫鹃方轻推门扉入内。
但见岳山立于雕花榻前,正理着山乱的锦衾。紫鹃合上门上前:老爷,让奴婢来吧。
岳山掸了掸衣袖:不必,小事罢了。
他在榻边坐下,见紫鹃仍垂手侍立,不由含笑打趣:怎不去睡?莫不是要宿在此处?
紫鹃急掩心口后退,罗袜险些绊着裙裾:奴婢...奴婢是候着老爷吩咐。既无差遣,这便去里间歇着了。话音未落,已慌不择路地逃开。
见方才还敢顶嘴的小丫鬟,此刻羞得落荒而逃,岳山摇头失笑,转身掀帐就寝。
锦衾间犹萦着黛玉身上的冷香,岳山合目不久,便沉入黑甜乡。
......
霜月凄清,
刺骨北风掠过沧州城空荡的街巷,蜷缩在墙根的流民将破袄裹得更紧。
五六个鹑衣百结的乞儿,瑟缩在某户高墙下相偎取暖。
墙内黄府后堂却灯火通明,朱门酒肉与门外冻骨恍若两个世间。
紫檀案几泛着幽香,琉璃盏中琼浆映着烛光潋滟。席间炙鹿脯脂香四溢,巧制茶点皆作牡丹芍药之形。那些脑满肠肥的富商们,正搂着纱衣 上下其手。
笙歌暂歇时,黄家主黄文华击掌遣散舞姬,与座中宾客议起正事。
诸位可都见着那位钦差大人的牒文了?
满堂顿时哄笑四起。
黄文华捻须笑道:这位岳大都督打仗或许厉害,为人却太过天真。这沧州城谁人温饱,不过是我们指缝里漏些的事。
他若识相,彼此脸上都好看。既然给脸不要脸......话未说完,下首已有人接茬。
九成米行货栈都在咱们手里,宁可让粮食烂在仓里,也休想拿去赈灾!难不成他岳山能点石成米?
厅堂内再次响起一片哄笑声。
人群中有人面露忧色,黄家主,听说岳山行事果决,已将知府和通判下狱。那位吉通判与我们素有往来,若他供出我们,该如何应对?
黄文华不紧不慢地抿了口酒,不过是些银钱往来,还能治我们死罪?他做的那些勾当,与我们何干?
明日我打算带诸位去会会岳山。给他个台阶下未尝不可,每家出三千斤粮食助他渡过难关也行。但若他不知好歹,也得让他明白我们不是好惹的!
据我所知,朝中早对岳山不满,我已修书送往京城。很快弹劾他的奏章就会如雪片般飞向御前,陛下为朝局考虑,必会召他回京。
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他岳山能奈我们何?
立即有人高声附和:正是!我们这些年经营的关系网,可不是摆设!
奉承声中,丝竹之音再度响起……
宴席散尽,宾客尽欢。
各家富商都带着黄府赠送的美妾留宿。黄文华在侍女搀扶下回到房中,当侍女点亮灯烛时,却见一个黑衣人立于屋内,吓得失声惊叫。
黄文华酒意稍醒,挥退侍女:大惊小怪什么?都出去!
侍女们慌忙退下,却在门口突然僵住,嘴角渗出血迹,纷纷倒地。
黄文华眉头微皱,仍镇定地坐到茶案前自斟自饮。
不请自来,还给我个下马威?
黑衣人声音低沉,一边收回门上的飞镖一边道:我不希望有人知道我来过。
黄文华冷哼:这些婢女我花银子买的,你说杀就杀?罢了,逼你现身所为何事?
黑衣人沉声道:吉庆的账册已落入岳山之手。此时与他为敌并非明智之举。
他迟早会离开,届时你们再行动不迟。
黄文华靠在椅背上嗤笑:你以为岳山真能翻天?
沧州这般乱局,他拿什么整治?就算筹到银两,粮食从何而来?没有我们压仓的粮食,他能怎样?
这季节各地都缺粮,难道他能使三省巡抚开仓济民?
黄文华重重拍案:他当自己是皇帝吗?
黑衣人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你刚坐上家主之位,别忘了自己的本分。”
黄文华不屑地挥了挥手:“我最烦你们这些武人自以为是的样子。我的事自有分寸,你若真有能耐,怎么不直接去杀岳山?一了百了!”
“换个御史又如何?还不是任我们摆布!”
黑衣人平静道:“我打不过他。”
黄文华一愣:“你和他交过手?”
“没有。”
“没交手就知道打不过?”
“习武之人,不必交手也能看出深浅。岳山剑法纯熟,力道精准,是我见过的最强之人。”
黄文华冷笑:“你们这些莽夫,真是越来越让人厌烦。商人讲究风险与回报,风险小,回报自然低。我偏就喜欢冒险,否则黄家也不会有今日。”
“可笑你们还自诩‘武建泱泱乎有表海雄风’,连个朝廷将军都对付不了。”
黑衣人不耐烦道:“商人输了,不过是亏钱;武人输了,丢的是命。”
黄文华嗤笑:“钱比命重要。没钱,不如让我死。”
两人针锋相对,话不投机。
黑衣人意识到多说无益,冷冷道:“你死了,大不了换一家扶持。没有黄家,还有赵家、钱家、孙家。可若是坏了大事,你和黄家都得完。”
话音未落,他已翻身破窗而出,冷风灌入,吹得黄文华一哆嗦。
“晦气!好好的兴致全没了。明日我倒要会会那岳山,看他有何能耐。”
……
次日清晨,岳山醒来时,紫鹃已在帐外收拾房间。
昨夜他与林黛玉用过笔墨未收,倒给紫鹃添了麻烦。
“紫鹃勤快,雪雁却越发懒了,林妹妹罚得对。”
他伸了个懒腰,轻唤道:“紫鹃,过来。”
紫鹃闻声,擦了擦手快步走来,掀开帐子问:“老爷,要梳洗吗?”
岳山摇头,目光在她身上游移。
她今日换了水红绫袄、青缎背心,配米白裙子,素净雅致。只是双眼微红,面若桃花,格外惹眼。
紫鹃被他盯得发慌,试探道:“老爷,我去打水了?”
她刚要转身,岳山一把拽住她手臂,将她拉入帐中。紫鹃惊呼一声,跌进榻里。
岳山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嚷什么?我难道是吃人的妖怪不成?
紫鹃不敢动弹,只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老爷究竟想做什么?
岳山捏住她的下巴,轻笑道:自然是把昨日未竟之事做完。怎么,昨日那个胆大包天的丫头,今日倒畏缩了?
温热的鼻息拂过耳畔,紫鹃浑身一颤,面颊顿时烧得通红。脑海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