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匹兹堡船坞的喧嚣与“安特普莱斯”号改造工程的金属轰鸣,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此刻,我站在临时指挥部的观察哨里,透过高强度玻璃窗,望着下方山谷中弥漫的、不属于清晨应有的硝烟。空气中混杂着燃烧植物的焦糊味、硝化甘油的刺鼻气息,以及一种更原始的、血肉被高温灼烧后散发的恶臭。
玻利瓦尔。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终究还是没能逃过更大规模战火的洗礼。军政府——那个我们与高卢的“雷神工业”在纸面上支持的“合法政权”——如同预料中一样,在真正玻利瓦尔人解放运动(tb)灵活而顽强的游击战术面前,显得笨拙而低效。他们的军队空有我们移交的、部分由雷神工业翻新的装备,却严重缺乏士气和有效的指挥,战线不断崩溃。
于是,“应邀介入”成了顺理成章的选择。官方声明自然是冠冕堂皇的——“应玻利瓦尔合法政府请求,为恢复地区和平与稳定,保护哥伦比亚公民与投资安全……”但在这前线的指挥所里,剥开所有外交辞令,真相冰冷而赤裸:玻利瓦尔的内战,已成为哥伦比亚国防部,尤其是某些激进派将领眼中,检验新式武器和作战理念的绝佳试验场。
我们自己的军队,远未从上一次大战的创伤中完全恢复。兵员不足,装备老化,民众厌战情绪弥漫。但军火商和研究院的那些人从不休息。他们需要数据,需要实战检验,需要向国会证明巨额军费投入的价值。
“将军,‘雷霆之子’小队报告,目标区域清理完毕。”副官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冷静,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调整望远镜的焦距。山谷对面,一个原本被tb控制的村庄据点,此刻已是一片断壁残垣。几处余烬仍在冒烟。最显眼的,是散布在焦黑土地上的几个巨大弹坑,边缘呈不规则的放射状——那是“雏菊切刀”集束炮弹的杰作。这种弹药能在空中撒布数百枚子炸弹,覆盖范围极广,对软目标和轻型工事有毁灭性效果。当然,也会留下难以清理的未爆弹,成为对后来者(无论是敌是友)的持续威胁。效率与残酷,一体两面。
然后,我看到它们了——三个巨大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身影,正在废墟间缓慢移动。身高近三米,轮廓笨重而充满力量感,关节处发出沉闷的液压声。这就是我们寄予厚望的“扞卫者”动力甲,其核心设计灵感,源于对一台在边境冲突中缴获的、严重损毁的维多利亚蒸汽骑士的艰难逆向工程。
它们行走在废墟上,如同神话中的巨人踏入蝼蚁的巢穴。动力甲的手臂不再是仿生的手掌,而是直接搭载了速射机炮和火箭发射巢。面部的观察窗是一条狭长的黑色缝隙,毫无生气。透过望远镜,我能看到动力甲外壳上新鲜的刮痕和弹坑,证明它们也遭遇了抵抗。但在这种钢铁巨物面前,tb战士们手中的老旧步枪和自制爆炸物,显得如此无力。
一名动力甲士兵用他那粗壮的金属手臂,随意地掀开一截断裂的房梁,下面似乎压着什么。他没有弯腰,只是用机炮的枪管拨弄了一下,然后似乎确认了是什么,便不再理会,继续向前迈步。那种漠然,比直接的暴力更令人心悸。
“记录数据,”我对着麦克风说,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扞卫者’动力甲在复杂城镇环境下的防护性、机动性、火力持续性评估。‘雏菊切刀’对简易防御工事的毁伤效果评估。注意收集未爆弹比率数据。”
“收到,将军。数据链持续传输中。”
这就是我们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拯救玻利瓦尔,甚至不是为了拯救那个摇摇欲坠的军政府。是为了这些冰冷的数据,为了验证这些耗资巨大的杀人工具,在真实战场上的表现。那些在动力甲里操作的年轻士兵,那些在后方分析数据的技术军官,他们或许怀有爱国热情,或许只是服从命令。但驱动这场介入的最高逻辑,是冷酷的武器检验和国家利益计算。
我想起了在圣苏菲征兵站,那些即将被运来的新兵蛋子。他们脸上混杂着对冒险的憧憬和对战争的恐惧。我们会给他们播放宣传片,告诉他们要去帮助“友好国家”稳定局势,打击“恐怖分子”。他们会唱着类似《罗伯特·麦克森告诉联邦》那样的战地小调,用戏谑掩盖不安,踏上这片充满敌意的土地。
歌里唱得多“贴切”啊——“玻利瓦尔没有战争,只是几条野狗出了笼。” 多么轻描淡写,仿佛我们只是来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治安清扫。但看看窗外那片废墟,看看动力甲履带下可能碾过的残骸。这不是清扫,这是毁灭。
“将军,”情报官打断我的思绪,“截获到tb的加密通讯片段,很微弱。他们似乎在谈论……‘星辰’在北部山区出现了,正在整合分散的抵抗力量。”
米兰达。他果然还活着,而且影响力与日俱增。他就像这片土地本身孕育出的顽强抵抗意志,军政府的镇压和我们的武器都未能将其熄灭。他的存在,是对我们这场“武器测试”最尖锐的讽刺。我们可以摧毁村庄,杀死战士,但无法消灭那个象征,无法斩断那种扎根于民众渴望自由和尊严的意志。
哥伦比亚的介入,或许能暂时扭转军政府的颓势,但同时也将更多的玻利瓦尔人推向了tb,推向了米兰达的那颗“黑色星辰”。我们正在为自己制造一个更强大、更具凝聚力的敌人。
“继续监视。”我下令道,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山谷中,动力甲的身影在硝烟中若隐若现,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钢铁怪物。而远处,安第斯山脉的轮廓在稀薄的空气中显得沉默而坚定。
这场战争,对玻利瓦尔人是生死存亡,对我们,是一场代价高昂的实弹演习。而演习的最终结果,很可能不是我们预想的“胜利”,而是将一个充满仇恨和抵抗的国家,更深地推入无法挽回的深渊。高卢人在远处冷静地观察,雷神工业的流水线依然在轰鸣,而我们,则深陷在这片泥泞的血色试验场中。
贝斯特舰长,不,现在是玻利瓦尔干涉部队的贝斯特将军,心中没有胜利的豪情,只有一种沉重的、洞悉悲剧本质却无力阻止的清醒。他知道,那首《罗伯特·麦克森告诉联邦》的歌,最终会添上新的、更加苦涩的段落。而他能带回哥伦比亚的,恐怕不会只是一瓶费铎啤酒,还有更多无法轻易磨灭的记忆和负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