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的石柱挡不住潮水。最后的抵抗,像一块投入激流的石头,只激起几圈涟漪,就沉没了。莱昂不记得自己挥了多少下,只感到不断的撞击,有武器磕碰的,也有钝器砸在肉体上的。直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面撞上他的头,世界瞬间漆黑,他像一袋粮食般栽倒,脸埋进粘稠湿冷的血泥里。
他没死成。也许是萨尔贡人觉得没必要在死人堆里再补刀,也许是命运觉得他受的苦还不够。他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下昏迷了几天,被一些溜回来寻找亲人的市民发现时,还有一丝游气。他丢了一条左臂,从肩膀往下,空了。伤口溃烂发臭,高烧持续了半个月,他时醒时睡,梦里全是血和火光,还有艾拉最后那个微笑。
1041年,科林尼亚陷落。公社死了。
讽刺的是,萨尔贡人也没能得意多久。他们的万王在另一条战线上吃了败仗,国内又闹起了饥荒。占领科林尼亚像个烂疮,不断消耗着他们的元气。拖到1042年,这支曾经不可一世的军团,终于灰溜溜地撤走了,留下了一座千疮百孔、十室九空的死城。
米诺斯“独立”了。新上台的老爷们,是以前和萨尔贡勾勾搭搭、又和城里有产者妥协的那批人。他们弹冠相庆,把“光复”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绝口不提那两年短暂的公社,不提神殿广场流成河的血。科林尼亚慢慢“恢复”了秩序,一种旧的、熟悉的、带着枷锁的秩序。
莱昂活了下来,像野草一样。他沉默地接受了这一切。失去一条手臂,他再也拿不起心爱的刻刀,当不成石匠了。他带着满身的伤疤和空荡荡的袖管,离开了科林尼亚,流浪到南方一个偏僻的山村。村里缺个识字的,他就成了孩子们唯一的老师。
学校是间漏雨的土房。莱昂不说话的时候,脸色阴沉,孩子们起初都有些怕他。但他从不打人,也从不讲书本上那些国王和神话英雄的故事。他教的字,是“人”,是“民”,是“手”,是“劳”。他讲的故事,主角是一个沉默的老石匠,如何在敌人的门楣上耗尽心血;是一个纺织女工,如何用细弱的肩膀撑起伤员的天;是一个码头工头,如何在最后的时刻梦想着星星之火。他讲那些没有名字的人,如何在那两年里,像真正的人一样活过。
日子像山涧的水,平静而麻木地流淌。直到有一天,邮差送来一个没有寄件人名字的、厚厚的油纸包裹。莱昂拆开,里面是一本书。封面是粗糙的硬纸板,书名却像闪电一样刺疼了他的眼睛:
《泰拉阶级分析与宣言》
作者:弗里德里希·冯·特里尔
莱昂独手颤抖着,几乎是贪婪地翻开了书页。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书里的语言冷静得像手术刀,一层层剖开科林尼亚那短暂而壮烈的生命。它分析成功的瞬间,也总结失败的根源。它没有歌颂,也没有哀悼,只是记录、分析、提炼。在书的最后几页,作者写道,科林尼亚的鲜血,并非只为米诺斯而流。它是信号,是先声,预示着终有一天,泰拉大陆上所有被压迫者将意识到,他们失去的只是锁链……
莱昂合上书,久久不语。黄昏降临,土房里光线昏暗。他拄着粗糙的木头拐杖,走出教室,一步一步,挪到村外的山岗上。独臂的袖管在晚风里空荡荡地飘动。
山脚下是即将沉睡的村庄,更远处,是连绵的、沉默的群山,群山后面,就是科林尼亚的方向。
残阳如血,把天空和山峦都染成了暗红色,和当年神殿陷落时的天色一模一样。莱昂望着那片被暮色吞噬的远方,耳边仿佛又听到了当年的呐喊、厮杀的轰鸣,还有艾拉最后轻不可闻的声音。
他站了很久,像山岗上另一块沉默的石头。然后,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
“艾拉,师傅,阿苏克勒斯……我们失败了,流尽了血……”
他顿了顿,空袖管下的肩膀微微耸动,但眼神却穿过暮色,望向群山之后那更遥远的地方。
“但我们证明了……‘人’,可以像人一样站着活,站着死。”
“路,没断。”
残阳终于完全沉入群山,巨大的黑夜笼罩下来。但在那黑夜的尽头,群山剪影的缝隙里,似乎已经透出了一丝微弱、却无法阻挡的,新一天的曙光。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