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科林尼亚,风里已经开始带着锈铁和尘土的味道。那片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是被远处萨尔贡工厂的煤烟熏染过,永远也洗不干净。莱昂觉得,就连呼吸进肺里的,也都是这种带着铁腥气的灰尘。
他和师傅老卡洛斯,已经在税务官哈吉姆老爷的新宅邸前干了快一个月的活儿了。他们的活儿,是在那扇巨大的橡木门廊上方,雕刻一只萨尔贡的象征——鬃毛飞扬的石狮子。
石头是上好的卡拉拉大理石,白的刺眼,是哈吉姆老爷特意从海外运来的。莱昂握着凿子和锤子,听着那“叮、叮”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响,觉得这声音单调得让人发困。哈吉姆老爷要的狮子,必须张牙舞爪,睥睨一切,要展现出“文明的优越”。莱昂的手很稳,他能把狮子的肌肉纹理雕刻得栩栩如生,但他心里却像吞了块石头一样堵得慌。用米诺斯人的手,去雕刻征服者的图腾,这活儿本身就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屈辱。
老卡洛斯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这种屈辱。他比莱昂还要沉默,脸上的皱纹像是用刻刀深深犁过一遍又一遍。他对待这块为仇敌增光添彩的石头,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严谨。他会花上一整个上午,只是为了打磨狮子的一只眼睛,让那石头的瞳孔在光线下呈现出某种冷酷的光泽。莱昂有时会觉得,师傅不是在雕刻,而是在用这种方式,一点点磨损自己的生命,把那点属于老石匠的骄傲和愤怒,都无声地砸进这冰冷的石头里。
“力气省着点用,”老卡洛斯偶尔会停下锤子,看着莱昂因为愤懑而过于用力的手臂,声音干涩得像风吹过沙地,“石头是死物,人心是活的。跟一块石头较劲,不值当。”
莱昂不明白。他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学徒,血还是热的。
直到夕阳把那点可怜的光线涂抹在城市的屋顶上,监工才吆喝着收工。莱昂拖着酸痛的身体,把工具收拾进那个破旧的帆布包。工钱要到月底才结,哈吉姆老爷的管家总是有各种理由克扣几个第纳尔。莱昂和师傅道了别,朝着城东的旧集市走去。
艾拉就在那里等他。
集市嘈杂得像一锅煮开了的粥。烂菜叶、臭鱼和廉价香料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艾拉站在一个卖陶罐的摊子旁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裙子,脸上带着卸不掉的疲惫。她在一家萨尔贡人开的纺织工场做工,从日出到日落,守着那飞梭,把五颜六色的线织成华丽的绸缎,那些绸缎最终会披在哈吉姆老爷那样的贵人身上。她的手很巧,但手指上布满了被纱线勒出的细痕。
莱昂走过去,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一块粗麦饼,掰了一大半递给艾拉。这是他中午从牙缝里省下来的。艾拉没推辞,接过来小口地咬着,腮帮子微微鼓动,像只偷食的松鼠。
“今天怎么样?”莱昂问,尽管他知道答案大概不会好。
艾拉咽下嘴里的食物,眼神有些空茫地看着集市上涌动的人头。“老样子。监工又打人了。玛莎大姐的手被梭子打坏了,流了好多血,就被扔出去了,这个月的工钱也没给。”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那些料子真滑啊,摸上去像水一样。可惜,一点点瑕疵都不能有,有了就是我们米诺斯人手笨。”
莱昂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另一小块饼也塞给了她。他看着艾拉纤细的脖子,心里一阵发紧。他们曾经偷偷计划过,再攒几年钱,也许能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开一间小雕刻铺子,莱昂做活儿,艾拉看店。这个梦想像黑夜里的萤火虫,光芒微弱,却支撑着他们度过一个个艰难的日子。
回家的路上,他们要穿过大半个城区。萨尔贡的黑底金狮旗在市政厅的屋顶上高高飘扬,穿着闪亮盔甲的士兵三人一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巡逻,靴子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闷而威严的响声。而在这些光鲜的景象背后,是狭窄、泥泞的小巷,是低矮破败的棚屋,是米诺斯人麻木或警惕的脸。这座城市像一幅被撕裂的画,一半鲜亮刺目,一半暗淡无光。
把艾拉送回她那个挤着七八户人的大杂院门口,莱昂才转身走向自己和师傅租住的那间靠近城墙根的小屋。老卡洛斯已经回来了,正就着一点劣质橄榄油的光,擦拭着他的刻刀。那些刀被他保养得极好,闪着幽冷的光。
夜里,莱昂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他睁开眼,看到师傅的背影坐在靠墙的小凳上。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吝啬地洒进来一点。老卡洛斯手里摩挲着什么东西,动作轻柔得不像个石匠。莱昂屏住呼吸,看清了那是一块石头碎片,只有巴掌大,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十分圆滑。借着那点微光,莱昂认出那似乎是一尊古代雕像的衣角碎片,上面还残留着极其精美、充满力量的褶皱纹样——那是属于米诺斯英雄时代的风格。
老卡洛斯对着那块冰冷的石头碎片,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像是对着一个久违的亲人:
“都砸烂了……都砸烂了……就剩下这么一点点了……”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缩成一团,显得那么小,那么老。莱昂忽然明白了,师傅把那座石狮子的每一分精准和冷酷,都当成了对眼前这块碎片的忏悔和哀悼。他没有睡,他只是醒着,在深夜里抚摸一段被砸烂的历史,和一段被掩埋的骄傲。
窗外,传来萨尔贡巡夜士兵单调的梆子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像是一种宣告,宣告着这个夜晚,和过去一百多年的每一个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