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狄伦号”庞大的身躯开始向海岸线倾斜，巨大的履带沉入浑浊的海水之中，激荡起混浊的浪花。原本坚实的地面逐渐被海水取代，深度表上的数字开始稳定而无情地攀升。五米、八米、十米……当水深超过十二米，浑浊的海水已经没过了陆行舰巨大的主动轮，堪堪达到履带护板的上缘。巨舰此刻仿佛一座移动的钢铁岛屿，依靠特殊的水密结构，在看似不可逾越的深水中稳定前行。
舰桥内，气氛凝重。所有非必要的谈话都已停止，只有仪器运行的嗡鸣、操作员确认数据的低语，以及外部水流冲击舰体发出的沉闷轰鸣。我站在主观测窗前，看着前方被灰雾笼罩的海面。能见度极低，海水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近乎墨绿的色泽，水面上漂浮着零星难以辨明的碎屑。
舰桥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所有人员都固定在岗位上，通讯频道里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指挥官简洁确认航向、深度的声音。华法琳被允许留在舰桥一角，她罕见地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猩红的眼眸紧盯着外部环境监测器的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臂膀，似乎在分析着空气中那些肉眼不可见的微妙变化。
“报告，水温异常，较边缘区域下降三点五摄氏度。”
“报告，水体浊度急剧升高，可见度不足五米。”
“报告，声纳回波紊乱，检测到大量非鱼类生物信号……但它们的行为模式……无法识别。”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窗外，原本只是阴沉的天空彻底被一种粘稠的、灰绿色的雾气笼罩，能见度骤降。探照灯的光柱射出去，仿佛被某种东西吞噬，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翻滚的、夹杂着可疑絮状物的海水。空气中那股铁锈与腐败混合的气味更加浓烈了，甚至开始带着一丝甜腻，让人头晕目眩。
“保持航向，速度降至最低巡航档。”我下令，声音在寂静的舰桥里异常清晰。“所有人员佩戴好防护装备，非必要不得开启外部舱门。”
就在我的命令刚刚下达不久，异变陡生。
没有任何预兆，舰体猛地一震，不是撞击，更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柔软而有力的东西擦过。紧接着，四面八方，海水中浮现出无数幽暗的光点，如同夏夜坟场的磷火，密密麻麻，望不到边际。
“接触！水下接触！”声纳员的声音带上了惊惶，“数量……无法计数！它们包围了我们！”
透过观测窗强化玻璃，我们能看到那些光点的来源。那是……生物。难以名状的生物。它们有着流线型或扭曲多变的轮廓，覆盖着闪烁着珍珠光泽或暗沉色彩的甲壳或皮肤，触手、利齿、复眼……种种超越常人理解的生命形态在浑浊的海水中若隐若现。它们是海嗣，泰拉海洋深处孕育的噩梦。它们没有立刻发动攻击，只是静静地漂浮、游弋，将“查狄伦号”围在中心，那无数双非人的眼睛，似乎都聚焦在这艘闯入它们领域的钢铁巨兽上。
更令人不安的是，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深渊的嗡鸣声开始响起。那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人的意识，一种精神的共鸣，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渴望、迷茫，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敬畏。
“精……精神干扰！”通讯官捂着头盔，痛苦地报告，“频道里……全是杂音……不，是……低语！”
就在这时，我感受到了一道无比强烈的“视线”。它来自正前方，那片最浓郁的迷雾深处。一个庞大无比的意识，如同沉睡的星辰，缓缓苏醒，将其注意力投注了过来。相比于周围那些海嗣混乱的低语，这个意识更加古老、浩瀚，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威压。
然后，一道清晰的、不含任何语言，却能让灵魂直接理解的“信息流”，如同温和却无法抗拒的潮水，涌入了我的脑海，也似乎笼罩了整个“查狄伦号”：
【……归来……？】
【……相似……的……波纹……】
【……母亲……？还是……姐妹……？】
困惑、探寻，夹杂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喜悦。
紧接着，周围那无数海嗣的意识低语变得高亢、统一起来，仿佛在回应那个古老存在的疑问，又像是在举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潮汐之主……！】
【……血脉的源头……！】
【……拥抱……回归……！】
它们的“目光”——如果说那能称之为目光的话——穿透了钢铁舰体，精准地锁定在了我的身上。我不是被当作入侵者，而是被当成了……某种它们期待已久的存在？某种……神？
我僵立在舰长席前，背脊窜上一股冰寒。我瞬间明白了。伊比利亚的疯狂，阿戈尔人的恐惧，这片“大静谧”的真相……海嗣并非单纯的毁灭者，它们在寻找，在呼唤某种更高级的存在。而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或许是我的灵魂本质与这个世界的差异，或许是我身上携带的某些特质，或许仅仅是命运的恶作剧——我被这片深渊，被这些可怖的子民，错误地识别为了它们的“神”！
华法琳猛地转过头，猩红的眼眸死死盯住我，里面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种科学家发现颠覆性现象时的狂热光芒。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眼神向我传递着难以置信的询问。
舰桥上的其他军官和士兵虽然无法像我和华法琳（或许因为她的萨卡兹特质）那样清晰地感知到那些意识流，但那股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敬畏感，以及海嗣们异常的表现，都让他们意识到了情况的诡异。他们看向我，目光中充满了困惑、恐惧，以及一丝在绝境中本能生出的、对指挥官的依赖。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解决不了问题。这是一个危机，但也是一个……机会。一个深入了解海嗣，甚至可能利用这种误认来达成目标的机会。
我尝试着集中精神，不是去对抗，而是去接触那道最庞大的古老意识。我的思维如同一条细丝，小心翼翼地探向那片精神的海洋：
恐惧瞬间被冰冷的算计取代。这是一个致命的危机，但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抵抗或否认，只会让“查狄伦号”瞬间被撕碎。但若顺势而为……或许能兵不血刃地直抵核心，获取梦寐以求的情报！
赌了！
我立刻收敛了所有对抗与否认的意念，深吸一口气，将意志高度集中。模仿着那道古老意识的浩瀚与淡漠，我尝试将自己的思维“频率”调整得更接近它，同时注入一种居高临下、不容置疑的“神谕”感，反向笼罩过去：
【……静默。】 我的意念如同无形的波纹扩散开来，带着威严。
刹那间，周围海嗣群的躁动低语戛然而止，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连那道古老意识也流露出清晰的讶异情绪。
我继续传递意念，将“信使”小队和阿戈尔科学家的影像、以及“寻找”、“召回”的指令，包装成一种淡漠的旨意：
【……吾循迹而来……追寻失落的‘回声’……那些触及过真实碎片的容器……】 我刻意让意念显得古老而疏离，【……引领……至‘回声’所在。】
我没有询问，没有请求，而是直接下达了命令。我在赌，赌这种“神只”对眷属的天然支配力，赌它们不会、也不敢质疑“神明”的意图。
沉默。漫长的几秒钟，仿佛一个世纪。那道古老意识似乎在仔细甄别我这“矛盾的容器”所散发的指令。最终，一股带着恭敬与顺从的意念传来：
【……如您所愿……‘相似波纹’的持有者……】
【……‘回声’……就在前方……深海……将为您指引……】
包围圈应声而动。海嗣群如同训练有素的仪仗队，幽光闪烁，整齐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了一条直通迷雾深处的、寂静而诡异的水道。它们不再仅仅是环绕，而是呈现出一种近似……跪拜迎驾的姿态。
“元……元帅？”副官看着监测屏幕上这超乎理解的一幕，声音干涩。
我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目光锐利地扫过战术屏幕，确认那条被让出的通道。成功了！至少暂时成功了。我将自己伪装成了它们期待的存在，并成功窃取了一部分“神只”的权柄。
“华法琳女士，”我转头，看向那位血液专家，她的眼神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惊变成了极度兴奋的研究欲。我需要她的专业知识来应对可能出现的污染，此刻她是我唯一的“知情人”。“密切监测环境及人员生命体征，尤其是……精神层面和血液层面的任何异常。我们正在进入‘病灶’的核心。”
“乐意之至，元帅阁下。”华法琳舔了舔略显苍白的嘴唇，眼中闪烁着危险而迷人的光芒，“这可比研究普通的源石病例有趣多了。”
我重新面向舰桥，声音沉稳有力，不容置疑：“所有单位注意，我们已与当地……‘生态’达成初步接触协议。保持最高警戒，但未经我明确命令，严禁任何挑衅或攻击行为。舵手，沿既定通道，航向不变，速度维持最低。我们要去接收我们的‘战利品’了。”
“查狄伦号”再次发出低沉的轰鸣，沿着海嗣献上的通道，向着那片连它们都敬畏的终极黑暗驶去。我站在舰长席前，感受着脚下钢铁传来的微弱震动，以及窗外无数海嗣那无声的“朝拜”。
这不是撤退，也不是误入，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利用身份误认的深入虎穴之举。我，这个冒牌的神明，将手持虚假的权杖，去深渊中夺取真实的希望与力量。这是一场走在刀尖上的豪赌，而我已经掷下了骰子。
将计就计，方能在死局中，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