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番外二十五
我们清理完了东侧雷区。探雷器的蜂鸣在泥土下搜寻着死亡,我标记,小罗挖掘。他的动作不再慌乱,只是沉默而机械。每挖出一枚地雷,他都小心翼翼地放在铺开的帆布上,像摆放什么易碎品。雅克的血,还沾在我的手套上,已经干涸发硬,随着我的动作摩擦着皮肤。
那三句话在我脑子里打转,像跗骨之蛆。
有希望打赢的仗,我们绝对轮不上。
没错。卡西米尔是这样,伦蒂尼姆也是这样。那些闪亮的装甲集群,那些精准的炮火覆盖,是属于“查狄伦”号,属于那些大人物的舞台。我们?我们是舞台下面的老鼠,在泥泞和黑暗里啃噬,确保台面不会在我们的人踩上去时塌掉。胜利的荣耀与我们无关,我们只负责在失败来临前,用血肉和工兵铲尽量延缓那个时刻。
让我们上的肯定是没有希望打赢的仗。
b区的支撑点,d7坑道的未爆弹,还有眼前这片为步兵冲击开辟的道路——哪一次不是绞肉机的入口?把我们填进去,用我们的命去换几公尺的推进,或者仅仅是维持防线不立刻崩溃。雅克死了,老爹死了,那么多面孔消失在这片焦土里。我们是被扔进火里的柴薪,只为了能让火焰多燃烧几分钟,指望这点微光能引来真正的援军,或者,仅仅是让后面的人死得慢一点。
把没有希望的仗打赢,我们才有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活下去的机会?看到明天的机会?还是……胜利的机会?我抬头望向伦蒂尼姆,那座巨兽般的城市正在火焰中抽搐、崩塌。即便打到这里,即便把这座城市碾碎,接下来呢?维多利亚人会投降吗?还是会有更多的“伦蒂尼姆”在远方等着?我们打赢了这一场没有希望的仗,或许能换来喘息,换来补充兵员,换来新的装备——然后,被投入到下一个更没有希望的绞肉机里。
但也仅仅是个机会。
一个渺茫的,如同在弹坑积水的血泊里寻找干净水源的机会。它存在,但又近乎虚无。它可能是下一发不长眼的流弹,可能是下次突击时踩中的诡雷,也可能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后,看到的敌人增援的旗帜。
我们完成了标记。小罗把最后一枚拆掉引信的地雷放进回收箱,直起腰,看着我。他的眼神变了,少了惊恐,多了某种沉重的、类似疲惫的东西。他看到了雅克怎么死,看到了我是怎么“处理”的。他正在被这战场用最快的方式重塑。
“下士……接下来……”他的声音沙哑。
我没回答,只是指了指来时的方向。炮火准备的声音正在变得密集,这意味着步兵快要上来了。我们得退回相对安全的二线,等待下一次召唤。
回到连部所在的掩体,把工具和探雷器交还。值班中尉看了看我们俩满身的血污和泥土,没多问,只是在日志上划了一下。“獠牙,罗贝尔,休息四小时。补充食物和水。”
所谓的休息,不过是找个相对干燥的角落蜷缩起来。我拿出烟斗,看着斗钵边缘那抹暗红。这次,我划着了火柴,点燃了烟草。辛辣的烟雾吸入肺部,暂时压下了喉咙里的血腥味和那股无处不在的焦臭。小罗坐在我对面,抱着膝盖,盯着地面。
“雅克下士他……”他忽然开口,声音很低。
“死了。”我打断他,吐出一口烟,“和我们之前见过的所有人一样。”
他沉默了一会,又说:“他说……东侧雷区……”
“他尽了他的职责。”我的声音透过烟雾,平淡无波,“我们尽了我们的。就这样。”
掩体外,炮击达到了高潮,然后渐渐稀疏。接着,响起了尖锐的哨声和军官的呼喊——步兵冲锋开始了。我们听到杂乱的脚步声跑过掩体上方,听到弩炮和机关炮的射击声,手榴弹的爆炸声,以及受伤者的惨叫。
我和小罗都没动。只是听着。这是我们无法参与,也无法控制的阶段。我们的活儿干完了,现在轮到别人去死,或者去争取那个“机会”。
几个小时后,炮声渐渐远去,朝着伦蒂尼姆城区方向延伸。有担架兵抬着伤员下来,从他们零星的对话中得知,突破口打开了,但损失惨重。
新的命令下来了,不是给我们连的。是给后面休整的另一支工兵部队,命令他们前出,巩固突破口,并开始向城区内部铺设临时通道。
“看,”我对着小罗,也对着自己说,“他们上了。轮到他们去面对下一个‘没有希望’了。”
我们拿到了配给,是热汤和真正的面包,甚至有一点点肉。大概是庆祝“突破”吧。小罗狼吞虎咽,我慢慢吃着,味同嚼蜡。
吃完,我检查了一下工具袋,补充了用掉的引信和铁丝。小罗学我的样子,也默默整理着自己的装备。
步话机又响了,是连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所有单位注意,夜间可能有余敌渗透或炮火反制,保持警戒。獠牙,你带罗贝尔,负责检查c区到E区的通信线路是否完好,有破损立即修复。”
“收到。”我回应。
没有激战,没有排雷,只是检查线路。这大概就是“机会”之后,我们这种角色能得到的、微不足道的喘息。但谁都知道,这种平静持续不了多久。
我背上工具袋,拿起工兵铲,看了一眼小罗。他已经戴好了头盔,拎着线缆和工具站在那儿,等待指令。
“走吧。”我说。
我们走出掩体,重新踏入那片被炮火反复耕耘过的、泥泞不堪的土地。夜幕开始降临,伦蒂尼姆的火光在天边闪烁,像一颗溃烂心脏的微弱跳动。风依旧带着硝烟和死亡的气味。
我咬着冰冷的烟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小罗沉默地跟在后面。我们走向下一个需要维护的、脆弱的生命线,走向下一个或许没有希望、但必须去面对的任务。
因为我们活着,而活着,就得继续。
也仅仅,是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