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上接着番外九)
“活下来了?”贝斯特的声音如同断裂的枯枝,在浓重的油腥和硝烟味中摩擦着,“我们踩碎了帝国的铁壁?” 他目光扫过彻底残破的舰桥,每一个勉力支撑的身影都笼罩在死里逃生的巨大空白里。那片寂静比维多利亚的炮火更加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心头。他们付出了所有,这座城市,他们最后要守护的地方,依然无声地沉没在北方那巨大的、铁靴踏下的黑暗之中。牺牲,真的有意义吗?还是仅仅……撞上了一堵注定倾覆的高墙?
一阵剧烈的痉挛撕扯着贝斯特的肺腑,伴随着剧咳,鲜血和黏黑的油污混杂着涌上咽喉,顺着嘴角蜿蜒而下。里查兹惊惶地想上前,却被舰长那冰蓝色眼眸深处陡然燃起的一点近乎疯狂的光芒钉在原地。
贝斯特没有擦去嘴角的血污。他用残存的力气,撑着冰凉扭曲的舱壁,极其艰难地一点点站直了那同样千疮百孔的身体。破碎的观察窗外,星光冷酷地镶嵌在狭窄的峡谷缝隙中,死寂的钢铁残骸沉默地吐着最后的余温。
“通讯全毁……没法告诉他们……我们尽力了……”一个角落里,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绝望的颤抖。
贝斯特猛地吸了一口气,硝烟和灼热的空气撕裂着他的喉咙。他转向那片黑暗中的残骸——那是曾经令“安特普莱斯”号引以为傲的主炮塔基座,如今已是一堆扭曲的废铁。然而,在基座下方,紧靠着滚烫却已失去动力的甲板龙骨——那维系着这艘船最后尊严的脊梁,几个黑乎乎的人影靠在那里。是几个轮机舱爬出来的幸存者,其中一个的手臂仅用渗血的布条吊在胸前,另一个额头上凝固的血块盖住了眼睛。他们都无声地蜷缩着,如同被抛弃的破布。
舰长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剧烈,仿佛要将肺叶最后的力气都挤出来。他那张被烟尘、汗水、油污和血迹覆盖得只剩下凛冽轮廓的脸,正对着龙骨,对着船的心脏,对着那些奄奄一息的船员。然后,一个极度嘶哑、摩擦着破败声带的声音,艰难地挤了出来,轻得像飘落的灰烬,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韧性:
“mine eyes have seen the glory of the ing of the Lord...” (我已目睹了主来临的荣光,)
舰桥瞬间死寂。唯有管道深处液体滴落的嗒…嗒…声,以及远方尚未冷却的钢铁在夜风中细微的呻吟。靠在龙骨上的一个黑影动了一下,那个蒙住眼睛的轮机兵缓缓抬起了头,茫然地“望”向声音的方向。接着,一丝几乎听不见的、同样干涩的嗓音,如同濒死的虫鸣,颤抖着接上了:
“he is trampling out the vintage where the grapes of wrath are stored...” (他在愤怒之果堆积的地方踩踏,)
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风吹散,但却像一根引信,点着了凝固的空气。第二个轮机兵,靠着他,嘴巴无声地开合了几下,终于发出一点气音:“he hath loosed the fateful lightning of his terrible swift sword...” (他挥舞着迅疾如电的可怕剑锋,)
声音渐多,虽然依旧破碎、沙哑。一个倚在主炮基座下方,腿被扭曲钢板卡住的炮手仰起头,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共鸣:
“his truth is marching on.” (他的真理正大步向前行进,)
接着,那个手臂受伤的轮机兵突然发出了一个更加响亮、撕裂般的音节:“Glory!”
像是受到召唤,舰桥角落,一个满身油污、蜷缩在控制台残骸后的通信士官猛然抬起了头,泪水混着烟灰在脸上冲刷出道道痕迹,他几乎是吼了出来:“Glory!”
里查兹少校愣住了,看着那片挣扎在废铁边缘的黑影,看着他们身上渗透的污血、裹着的破布绷带,感受着舰体深处那濒临瓦解的呻吟。绝望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另一个宣泄的出口,并非怒吼,而是另一种更沉、更痛的燃烧。他猛地挺直了自己拄着铁棍支撑的身体,胸膛剧烈起伏,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加入:
“hallelujah!” (哈利路亚!)
更多的人抬起了头。靠在变形的舱壁上的损管队员,躺在担架上的重伤员(他们甚至不知何时被幸存的水手抬回了舰桥附近),所有能发出声音的人,都在挣扎着寻找胸腔里最后一点空气。那破碎的、不成调的、带着血与铁锈味的歌声,在燃烧过后的死寂峡谷里,如同暗红色的火星般倔强地复燃了:
“his truth is marching on!” (他的真理正大步向前行进!)
“Glory! Glory! hallelujah!” (荣耀!荣耀!哈利路亚!)
“his truth is marching on!” (他的真理正大步向前行进!)
贝斯特舰长站在那里,背对着星光下冰冷的峡谷峭壁。他的身体因疲惫和伤痛而摇晃,嘴角又有新的血丝溢出。但他没有阻止,没有擦拭。歌声越来越响,不再是虚弱的低语,而是一股从伤痕累累的胸膛深处、从行将就木的铁骨之中硬生生挤出来的、不屈的咏叹!他听着那歌声冲撞着残破的舱壁,升腾到布满寒星的夜空——这不再仅仅是献唱给那或许已然湮灭的城市的挽歌。
这是他们的真理!
I have seen him in the watch-fires of a hundred circling camps... (我在百营篝火间见过他的身影,)
嘶哑的合唱压下了峡谷的风,震动了脚下流淌着热液的船骨。
they have builded him an altar in the evening dews and damps... (他们在夜晚的露水与雾气中为他筑起祭坛,)
炮手瞪着卡住他双腿的冰冷钢板,奋力拍打着扭曲的舱壁,发出与歌声呼应的沉闷节拍。
I can read his righteous sentence by the dim and flaring lamps... (借着微弱闪烁的灯光,我能读出他公正的判决:)
“his day is marching on!”
舰桥内外的歌声汇聚,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虔诚,撕裂了笼罩的绝望:
“Glory! Glory! hallelujah! his day is marching on!” (荣耀!荣耀!哈利路亚!他的日子正不断前进!)
远方,维多利亚舰队沉重的碾压声似乎更近了。但这歌声,这用伤痕、血迹、硝烟和废铁堆砌起来的歌声,竟似比那钢铁洪流更为坚定。
he has sounded forth the trumpet that shall never call retreat... (他吹响了永不退缩的号角,)
贝斯特的眼中,那淬火般的冷酷光芒再次燃起,比星辰更冷,却也比熔炉更炽。他看着他的兵——他的残兵,他们的声音汇成了一支永不屈服的号角。
he is sifting out the hearts of men before his judgment-seat... (他正在审判座前筛选世人之心,)
oh, be swift, my soul, to answer him! be jubilant, my feet! (哦,我的灵魂要迅速回应他!让我的脚步欢腾!)
歌声如波涛般涌过,那些挣扎着想要站起的躯体,那些拍打着甲板的手臂,皆是灵魂在燃烧的应答。
“his day is marching on!”
Glory! Glory! hallelujah!
his day is marching on.
最后的“hallelujah!”余音在狭窄的峡谷中久久回荡,撞在冰冷的岩壁上,又落回这艘伤痕累累、随时可能彻底断裂成碎片的舰体上。歌声终于停歇。只有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咳喘,以及钢铁冷却时不堪重负的细碎呻吟。
贝斯特缓缓地、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星光之下北方沉默的黑暗。那里有无可避免的毁灭,有无尽的牺牲。然后,他那千钧重的身体,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缓缓向后倒去。里查兹和旁边的炮手惊叫一声扑上前,托住了他滑落的躯干。
舰长沾满血污的脸上,疲惫深深蚀刻在每一道沟壑里,嘴角那一抹新的血迹尤为刺目。他眼中的锐利光芒渐渐被巨大的疲倦覆盖,但嘴角却仿佛牵动了一下,凝聚成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那不是笑。是对“安特普莱斯”号最后一次辉煌燃烧的确认。
他们为冰冷的黑暗献上了一场壮烈的安魂曲,他们的牺牲本身已化为不灭的真理,在帝国铁蹄的碾压声中,轰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