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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的早春,寒意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南方的清晨里。革新街道那间由大会议室改造的临时审查室,墙皮在经年累月的烟熏火燎中泛着青黑,唯有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白底黑字标语依旧扎眼。

煤炉的铁皮烟囱从标语中间穿过,下半截被熏出蜿蜒的蛇形黑痕,像一道结了痂又被反复撕扯的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油腻的光——这里是胡老栓“投机倒把”专案审查的临时据点。

我裹紧洗得发白的棉袄推门而入,冷风卷着煤渣灌进来,领口的绒毛瞬间结了层细霜。

张文书伏在桌上拨算盘,珠子碰撞的脆响混着煤炉偶尔的“嘶嘶”声,在“严”字最后一笔的折角处撞来撞去,像困在笼子里的雀鸟。

“小张早啊。”她抬头时,丹凤眼蒙着层葱油饼的油雾,用袖口擦脸的瞬间,露出的眼白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叶组长特意交代从今天起,来专案组报导的人,得24小时提高警惕,做好看护工作,一定要敲开那老狐狸的嘴。”

角落里的行军床陷着人形凹痕,褥子边缘卷着毛边,显然被反复摩挲过。我拉开办公桌最下层抽屉找记录纸,指尖触到一叠糙黄的纸——审讯“投机倒把分子胡某某”的记录。纸页边缘卷得厉害,像被水泡过又晒干,签名处竟有个烟头烫出的焦黑小洞,边缘卷曲如收拢的蝶翼。

叶革明从检察院借来的《资本论》第一卷正垫在搪瓷杯下,杯底茶渍在“剩余价值”章节洇开浅黄,书页上还落着几粒葱油饼渣。

他坐在桌前狼吞虎咽,见我进来,嘴里塞着饼含糊挥手:“今天必须撬开他的嘴!”说话时,饼渣随着下巴动作蹦到书页上,不偏不倚落在“剥削”二字上,那点焦黄碎屑,倒成了铅字外最荒诞的注脚。

七点整,走廊传来皮鞋踏地的闷响,民警汪昌盛押着胡老栓进来。这个45岁的男人曾是街道综合商店承包人,此刻穿件洗得发灰的中山装,第三颗铜纽扣被磨得锃亮,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给顾客开啤酒时总用的“老伙计”,铜绿缝隙里还嵌着半片暗红指甲油,不知是哪个姑娘蹭上的,他竟一直没舍得换。

脱衣检查时,胡老栓的手在左胸口袋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里面是女儿寄的照片,从农村来的……”叶革明猛地拍桌,搪瓷缸里的茶水溅出半杯:“少耍花招!破坏统购统销的计划经济,就是投机倒把分子!”

话音刚落,胡老栓突然哼起《何日君再来》,调子跑得没了边,像钝锯子在空气里慢慢拉锯,刮得人耳膜发疼。

墙角的潘明森正攥着英语单词卡默背,听到歌声,捏着卡片的手猛地收紧,笔尖把“confiscate”(没收)那页戳出个小洞,纸背透出的孔眼,像几颗没来得及引爆的子弹。审讯室的日光灯不知是不是镇流器出了问题,嗡嗡作响,日光灯的光刺得人有些眼疼,胡老栓靠在椅背上,交叠的双手平摊桌面,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中山装衣服褶皱里都透着股不肯折腰的挺括。

“胡老栓,45岁,综合商店负责人。”叶革明念着档案抬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吗?”

胡老栓轻笑一声,眼神里没有丝毫慌张:“我想,应该是有人举报我了。”他的声音平静得近乎轻慢,“不过检察官,我觉得是你们搞错了什么。”

“搞错了什么?”

胡老栓缓缓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让人不寒而栗的笑:“我从来不认为市场经济行为是犯罪。恰恰相反——”他停顿的瞬间,眼中闪过近似骄傲的光,“我懂得市场的需求。”

轮到我做记录时,手指在墨水瓶旁顿了顿。窗外的风卷着雨沫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我故意手一抖,蓝黑色墨水“啪”地泼在“倒卖白糖数量”那栏,墨汁迅速晕开,像片突然涨水的湖,把那些刺眼的数字全吞了进去。

胡老栓眼角的皱纹颤了颤,像春风吹过冻裂的土地。趁叶革明瞪着我训斥“毛手毛脚”的空档,他的手飞快掠过我的掌心,塞进来个小东西。是用香烟锡纸折的千纸鹤,翅膀沾着点烟草末,带着他手心的温度,摸起来潮乎乎的,像揣着颗刚从胸口掏出来的心跳。

当晚值班,煤炉的火渐渐弱下去,屋里弥漫着煤烟和烤红薯的甜香。我躲在炉子旁,借微弱火光展开千纸鹤,发现翅膀内侧用针尖刻着行小字,笔画歪歪扭扭:“综合商店王主任小姨子结婚,糖是剩的,票根在柜底。”锡纸被体温焐得发软,那些小字像活过来似的,在昏暗中闪着光。

夜班换岗时,我和潘明森、汪昌盛、小朱挤在煤炉边。小朱举着本翻得卷边的英语书,神秘兮兮地笑:“你们看,A面是‘how are you’,b面我抄了邓丽君的词。”小江的速写本摊在膝头,上面画着个女知青,眼角被他添了颗泪痣,笔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听说高干子弟都在偷偷准备高考,说是……要恢复了。”

正说着,煤炉上的红薯“啪”地裂开道缝,焦糊的甜香涌出来。单间里的胡老栓突然喊:“我女儿寄的高粱米,分你们点?”铁栏杆外没有回应,他蜷在月光里的身影缩成一团,像枚被生活磨圆了棱角的石子,又像颗憋着股劲、随时会爆开的蚕豆。

审查进入第三个月,胡老栓的交代材料越写越厚,纸页边缘被他翻得起了毛。叶革明对材料里前后矛盾的情节追得极紧,时而拍着桌子要他“老实交代”,时而又把《资本论》摊开在他面前,用红笔圈出“投机倒把”的理论依据。胡老栓的额角开始沁出细汗,回答时偶尔会卡壳,手指在桌下悄悄绞着衣角——那是他紧张时才有的小动作。

我却在其中一页材料里,发现半张1977年的先进工作者奖状,边角卷得厉害,背面用铅笔写着:“王主任扣着平反章,说我女儿的知青返城指标能换两箱茅台。”

那天潘明森教胡老栓写“justice”,胡老栓眯着眼,用上海话打趣:“这词儿没‘平反’好懂。”

汪昌盛听后突然“啪”地合上速写本,煤炉上的红薯烤出焦糊的香,恍惚间,我想起谷建国知青点飘来的《草原之夜》——那是被明令禁止的“黄色歌曲”,却像早春的草,从冻土的裂缝里拼命钻出来,带着股挡不住的劲儿。

五月的某个雨夜,窗外的雨“噼里啪啦”打在窗棂上,像无数只手在拍玻璃。胡老栓突然用上海话背诵起《资本论》:“剩余价值率……就是……无偿劳动的占有……”

叶革明惊得手一抖,茶缸“哐当”打翻,热水在“坦白从宽”标语下的玻璃台板上烫出个水渍圆圈,黑色墨迹在水里晕开,像朵迅速凋谢的水墨花。

潘明森的英语单词卡里夹了张纸条,是他用铅笔写的:“今晚十点,收音机短波段。”我们偷偷调频时,沙沙的电流声里突然飘出《乡恋》的旋律,李谷一的声音软得像团棉花。

胡老栓闭着眼跟着哼,眼角的皱纹里蓄着泪光,像盛着两汪没敢落下的雨。

审查进入第六个月,胡老栓的交代材料里开始出现数学公式,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

我在某页边缘发现用针尖刻的算式:“15%管理费x300斤糖=45斤亏损,但王主任要的是茅台。”

那天潘明森带来几份不知从何处借来的数理化试卷,胡老栓凑过来帮着演算,突然停下手,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女儿要是能考大学,我宁可坐十年牢。”

汪昌盛的速写本上,女知青的泪痣被他改成了雨滴,正落在刚写的“思想解放”四个字上,墨水晕开,像片化了的雪。

专案组宣布结案前夜,胡老栓从床板缝里摸出张字条,是用牙刷灰写的,字迹在昏黄的灯下闪着冷光:“旧货市场34号柜有1976年粮票,换你寄封信给农村的女儿。”我捏着字条,摸到背面有道深深的凹痕,像是用钥匙反复刻划的“等”字,一笔一划,刻得极深。

结案会上,叶革明念逮捕令时,钢笔突然没水了。他转身换笔的刹那,我看见逮捕证的日期被他的袖口牢牢遮住——正是1978年12月18日,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那天。胡老栓盯着那只手,嘴角弯起个诡异的弧度,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

专案组解散那天飘着雪,细小的雪粒落在煤炉上,瞬间化成了水。潘明森把一摞材料扔进煤炉,火苗“腾”地窜起来,那张写着“justice”的单词卡卷成灰蝴蝶,在烟里打着旋儿飞。我在床板缝里摸到那张先进工作者奖状,背面新写着行字:“1978.9,王主任被查,听说家里搜出三箱茅台。”汪昌盛的速写本最后一页,画着审讯室的煤炉,上面摆着个烤糊的红薯,旁边一行字被泪水洇得发蓝:“我们数着别人的罪名,却算不清自己的时代。”

胡老栓被转走那天,天放晴了,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我用他留的那颗铜纽扣开了瓶北冰洋,气泡“滋滋”地往上冒,像无数个没说出口的秘密。他总说:“集体账要比私人账精,可人心不能算太精。”

后来听说潘明森考上了大学,学了法律;汪昌盛回到了公安系统,小朱上了大学,后来留校当了教师。

而我在街道办公室整理档案时,发现胡老栓的案卷里,那页被墨水污染的记录上,有人用铅笔描出片模糊的湖——像极了他女儿插队的嘻子湖,湖面上飘着半张被雨水泡烂的粮票,字迹早已看不清。

天桥路旧货市场34号柜底,1976年的5斤粮票下压着封信。收件人是“xx县xx乡xx大队”,信封上两个指纹重叠着,一个是我的,一个是胡老栓的。雪落无声,可屋檐的冰棱正在融化,1978年的冬季将要过去,那些藏在褶皱里的期盼,终将在日渐回暖的风里,慢慢洇开。

柜门内侧,有人用粉笔画了个小人,举着块写着“平反”的牌子,脚下堆着空酒瓶——那是胡老栓没说完的话,也是我们当年没敢问出口,却在心里悄悄盼着的未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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