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尖锐的念头刺入脑海:难道自己比他们还要软弱?
她死死咬住下唇,齿尖几乎嵌进肉里,一丝微咸在舌尖漫开——是委屈,是孤立无援的苦涩,更是被现实点燃的倔强。
还要等吗?再等,天光将尽,山夜如巨兽合口。凉山雨夜,没有灯,只有风雨与未知的危险。到那时,回家的路只会更加凶险。
雨中,那几个连厚重“查尔瓦”都能坦然扛起的身影,一次次闪过。他们能做到,我为什么不能?
走!
一个比恐惧更强烈的念头,如春雷破冰,在她心底炸开——冰冷,响亮,决绝。
她猛地甩下肩上湿透的宝蓝色碎花书包,它砸进泥水,溅起浑浊的水花。她粗暴地将手伸进包里,在湿漉漉的书本文具间慌乱摸索,终于触到那个硬质的、格格不入的东西——一把折叠整齐的粉色凯蒂猫晴雨伞。它太过精致,纤细的铝合金伞骨泛着冷光,轻薄的伞面上印着细腻的蝴蝶结,蝉翼般透明。这本是小姨从省城带回的礼物,是另一个世界的象征。
可在这天河倒灌、群山咆哮的暴雨里,它显得如此可笑脆弱,像一个盛装误入战场的舞者,缀着虚假水钻,却要直面最原始的蛮力。伞柄上咧嘴笑的凯蒂猫,此刻也仿佛带上了一丝嘲讽。
苏瑶紧盯着这把不合时宜的伞,心头涌起一阵荒谬与刺痛,仿佛某种珍视的东西正被践踏。她指甲掐进掌心,借痛感逼自己清醒。事到如今,这已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脆弱“盔甲”。她咬紧牙关,舌尖混着雨水的微腥与血味,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狠劲骤然窜起,压过恐惧。她深吸一口湿冷刺骨的空气,胸腔剧烈起伏,随即用尽全力将伞向前猛地一撑——
“唰!”
脆弱的粉伞应声打开,如一朵突兀的艳色蘑菇,在灰暗雨幕中撑起一小片摇摇欲坠的天。
几乎同时——
“呜——呼!”
一股蛮横如巨兽挥爪般的暴风,从山坳扑来,带着尖啸狠狠撞上纤细的伞骨!
“咔嚓!嘣!”
伞骨猛地扭曲变形,随即断裂塌陷!单薄的伞面被狂风狠狠撕开,如同一只被扯破的布袋,在风中剧烈翻卷,发出“噗啦”的哀鸣。那抹粉色在灰暗天地间格外刺眼。
暴雨瞬间失去阻挡,如万千冰针劈头砸向她裸露的脖颈和手臂。寒意如电流刺透衣裙,直扎骨髓,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格格打战。雨水成股流下,像冰冷的虫爬过脸颊、钻进衣领,滑过脊背与前胸。她猛地一个趔趄,几乎如残烛般将要倾倒。
“呜——呃……”
一声破碎的呜咽才挤出喉咙,就被风雨瞬间撕碎吞没。惊吓、冰冷、赤身裸体的羞辱,以及对自己刚才愚蠢行为的强烈恼怒——如洪水决堤,冲得她鼻腔酸涩,眼前模糊。苏瑶几乎是本能地,泄愤般手忙脚乱收拢起那把彻底报废、像垂死蝴蝶般耷拉着的破伞,胡乱塞进书包外侧那泥水四溢的水杯袋里,仿佛要尽快掩埋这失败的证据。
再无遮挡!
她猛地弓起背,缩紧脖子,双手死死抱住冰冷单薄、不停颤抖的肩膀,整个人蜷作一团,像一只被赶进暴雨荒野的幼兔,惊恐万分。她低下头,雨水立刻模糊了视线,只能凭着记忆里回家土路的一点轮廓,和心底对“家”——那片雨幕深处微弱而温暖的光晕——的强烈渴望,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冲进白茫茫的雨里。
脚下根本不是路。新浇的水泥地被暴雨蹂躏得面目全非,泥汤裹着碎石断草四处横流。水洼深浅不一,底下暗藏陷坑;泥浆像浸了油的苔藓,每一步都像踩在冰上,稍不留神就会狠狠滑倒。
雨水扑面而来,密集得如同实体,眼前只剩晃动的水世界。她半眯着眼,睫毛挂满水珠,视线模糊,连自己的脚都看不清。全靠模糊的肌肉记忆、脚下危险的触感,和闪电中村落一刹那的轮廓,勉强辨认方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走着,白色球鞋早已糊满泥浆,沉重如吸饱水的破布,每走一步就发出“吧嗒、吧嗒”的黏腻声响,泥点不断溅上裤腿。
宝蓝色书包在背后沉重摇晃,湿透的书本像冰冷的石头,一下下敲打她的脊背。裙摆和裤脚湿漉漉地紧贴皮肤,又冷又重,束缚着每一步艰难的挪动。
当她拐上通往村里的红土主路时,心猛地一沉,像坠入冰窟——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吸进的只有冷雨与绝望。
暴雨已把这段路彻底变成一锅翻滚粘稠的红泥沼。雨水冲成湍急细流,如猩红小蛇在路面窜行,将土地切割得支离破碎。到处是翻滚冒泡的泥潭,有些表面覆着滑腻泥浆,无处下脚;有些浅洼下却藏深可没膝的泥陷阱,一旦陷进,便难以挣脱。
每一步都像赌命。冰凉滑腻的泥浆瞬间没过脚踝,如冰冷触手缠裹上来,带着强大的吸力。每次抬脚都异常吃力,仿佛被无数双手在泥下拖拽。鞋底的防滑纹反成了累赘,加深附着力,每挣脱一步,都伴随“嗤啦—噗叽”的粘连声,刺耳地消耗着她的体力。
刺骨冰冷混着泥水从脚底渗入,蔓延而上,冻得她脚趾麻木,连骨头缝里都钻心地疼。这寒冷交织着对脚下未知的恐惧、归途漫长的绝望、天地间孤立的惶急,以及对家中那盏暖灯、那碗热汤的强烈渴望,像无数冰凉毒蛇缠紧她的心脏,越收越紧,逼得她喘不过气,只剩一个念头:快走!快点离开这片仿佛要吞噬她的红色陷阱!
她大口喘气,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汗,头发凌乱贴在额角。她竭力睁大被雨水模糊的双眼,借一道闪电的光,拼命分辨前方水洼的深浅。她踮起脚尖,压住身体重量,小心绕开那片正咕嘟冒泡、颜色深浊的积水——下面很可能就是吞没一切的死亡泥潭。心脏狂跳,每挪一寸,都屏息祈祷。
她全神贯注地探身寻找落脚点,右脚却陡然一滑——底下那片覆着湿滑绿苔的赭红岩石,竟像抹了油似的,猛地将她的重心向右前方扯去!
失控只在瞬息。
脑中一片空白,惊惧如冰水浇下。她本能地张开双臂,十指在湿冷的空气里乱抓,却只捞到冰凉的雨丝与虚空。紧接着一个猛烈的趔趄,她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失衡,被湿泥和自重狠狠拽向那潭泛着死寂幽光的深红泥沼——
噗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