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似乎更大了些。
鹅毛般的雪片打着旋儿,试图掩盖耗子崖谷底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当新血覆盖旧血,冻成暗红的冰晶,再被踩碎,混入泥泞,这刺鼻的味道反而在低温下凝滞不散,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鼻端。
谷口方向。
蹄声踏碎了风雪的呜咽。
一阵沉闷如雷的震动由远及近。
陈一天越过魏羡,目光看了过去。
赵清霞一马当先。
她身后的生旭以及六十余名兵卒紧随而至。
人马皆披霜挂雪,却气势昂扬。
他们一直围守山脚,斩杀二十余普通人,无一人阵亡。因为慌不择路逃往山下的,都是没有习过武的普通人。
唯一挂彩的,还是冲锋时因雪地湿滑,砍人用力过猛把自己摔了个跟头,胳膊蹭破了皮。
清霞勒住缰绳。
战马喷吐着浓重的白气。
她那双清冷的眸子扫过谷中狼藉的战场。
断肢。
残躯。
冻结的血泊。
以及,那独立于荆棘林前,身姿挺拔如松的少年身影。
陈一天脚下不远处,一颗头颅死不瞑目地瞪视着灰暗的天空。
正是小雷武馆的少馆主,雷少冲。
清霞紧绷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一丝欣慰和自豪,如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浅浅涟漪。
他没事。
而且,立下了泼天的大功。
生旭策马靠近,看见赵清霞春心萌动的侧脸,一时失了神。
他艰难地转头,看到了谷底的景象,尤其是武馆核心战力以及雷少冲那分离的尸首。
他心头猛地一抽。
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翻涌上来。
不是恨。
也不是嫉妒。
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敬畏。
曾几何时,陈一天在他眼中,不过是个有些运道的新兵,不说其他百户,就算他这个总旗可以轻易拿捏的软柿子。
然而,就这样一个走了狗屎运攀上赵清霞的乡下小子。短短时日,从二重山战异兽虎,到今日耗子崖诛邪。
哪一件事,都是颠覆三观,震撼人心的存在。
生旭看着陈一天那在风雪中显得愈发深沉的身影。
一种前所未有的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这不是自己能招惹的人物。
或许,伏低做小,在这位枭雄手下讨个前程,才真是自己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
将心底最后那点不甘,彻底压了下去。
“恭喜赵大人,得如此骁将!”他真诚地拱手说道。
赵清霞微微一笑,十里春风。
几乎就在赵清霞一行抵达的同时,蒿山方向的雪雾中,另一队人马也显出了轮廓。
申田中那肥胖的身躯,裹在厚实的皮裘里,像一头在雪地里打滚的熊。
他骑着马,晃晃悠悠地下来。
身旁是刘不群等几名心腹部将。
刘不群肩头缠着渗血的布带,脸色苍白,但眼神里却有种劫后余生的狠厉。
在之前陀原寺那场惨烈的混战中,他拼死力战,肩头被削掉一块肉也未曾后退半步。
此刻看着身后稀稀拉拉、折损过半的队伍。
他心中五味杂陈。
侥幸活下来的庆幸。
对袍泽战死的悲戚。
以及,对那神秘莫测的申老大,产生了更深一层的敬畏。
他们队伍后面,还押着一人。
当陈一天看清那人面容时,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雷伯。
小雷武馆以家仆自居的雷伯,雷少冲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老仆。
他竟然活了下来。
只是形容狼狈,须发凌乱,嘴角挂着干涸的血迹,被两名军士推搡着前行。
他身上的气息萎靡,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陈一天环视了一圈谷底。
小雷武馆。
李氏武馆。
此番纠集而来的精锐,几乎尽数葬送于此役。
练筋境武夫,乃武馆真正的核心战力。
小雷武馆,有馆主雷老冲,练筋境大成;李供奉,练筋境大成;周供奉,练筋境小成;雷伯,练筋境圆满。
李氏武馆,有馆主李现,练筋境大成;周浣,练筋境小成;周兵,周浣之弟,练筋境小成;李元,馆主私生子以及亲传,练筋境入门。
八位练筋境!几乎相当于卫所的核心战力了!
而如今。
只剩一个重伤被擒的雷伯。
李氏武馆周浣,小雷武馆周供奉,他俩在围攻周春廷的过程中受伤,后面死在李现和周春廷的符宝对轰的余波之下,可谓死不瞑目。
雷老冲和李现对战周春廷的时候重伤,李现还想装死蒙混,可惜被申田中一一补刀,含恨而亡。
这两位馆主,带着满腹的算计和对仙宝的贪婪,含恨而终。
他们到死也想不通。
平日里给陀原寺的拓跋信供奉女子,以求庇护。
最终,却死在了这座他们烧香磕头的佛山上。
何其讽刺。
剩下的三位:李供奉,周兵,李元。
俱被陈一天一挑四斩于谷底。
要说那雷少冲,也是有几分本事的,区区练骨境圆满,实力竟和练筋境李元相差不大!
要不是有些没卵子,围攻的时候下意识退缩,估计陈一天还需要再费些手段。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风雪呼啸。
吹打着雷伯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
他被推搡着站在耗子崖的风口。
刺骨的寒意似乎能穿透他破旧的棉袄。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冷。
只是目光萧索地扫视着这片修罗场。
当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荆棘林旁,那颗熟悉的、属于雷少冲的头颅上时,浑浊的老眼骤然瞪圆。
瞳孔深处,瞬间布满血丝。
一股撕心裂肺的悲恸和愤怒,几乎要冲破胸膛。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少爷啊!
从小看在眼里,教他走路,教他习武,替他挡下无数明枪暗箭。
纵使他顽劣,纵使他不成器,纵使他染上那等令人不齿的癖好……
那也是他雷和用半生守护的雷家血脉!
“少…少爷!”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哑低吼从他喉咙里挤出,带着血沫。
然而。
这悲愤的火焰,只燃烧了短短一瞬。
如同被这漫天的风雪无情浇灭。
雷伯的目光。
从雷少冲那失去生机的头颅上移开。
缓缓抬起。
望向那灰蒙蒙、风雪弥漫、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天空。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最终。
化作一声悠长、沉重、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的怅然叹息。
结束了。
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