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子崖。
此地形如其名,崖谷西大东窄,宛如一只卧伏的耗子,险恶异常。
蒿山在此东裂开一道狭窄的豁口,形成一条幽深逼仄的峡谷,最窄处仅容三四人并行。
峡谷两侧是陡峭的、风化严重的灰黑色崖壁,怪石嶙峋,寸草不生。
穿过这条形如耗子的峡谷,便是连绵起伏、林海莽莽的融稽山脉。
一旦逃入其中,便如泥牛入海。
陈一天勒马谷口,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他翻身下马,沉声命令:“所有人,马匹拴在下方背风处,留两人看守!
“其余人,带上弓箭、绳索,随我攀上对面崖顶!收集石块、断木,越多越好!”
三十几名军士在四个小旗催动下,立刻行动起来。
积雪湿滑,崖壁陡峭,攀爬极为艰难。
王大力和徐大之两个莽夫身强力壮,冲在最前,用腰刀劈砍出落脚点。
成益和张五则指挥手下收集滚石檑木。
贾沃隆跟在陈一天身边,虽然气喘吁吁,动作却并不拖沓,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峡谷入口和对面的融稽山林线。
“大人,伏兵需藏于此处。”
贾沃隆指着一片背靠巨岩、前方有茂密枯藤遮挡的凹地,“易于潜伏,且视野开阔,可俯瞰整条峡谷,滚石檑木也易于投掷。”
陈一天点头,依言布置。
一切布置完毕,所有士兵埋伏在巨岩之上,任风雪飘落。
冰冷的岩石很快冻透了衣甲,士兵们伏在雪窝里,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
时间在呼啸的风雪和死寂的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下方那条通向蒿山方向的、被白雪覆盖的蜿蜒小路,以及更远处,风雪中传来隐约厮杀声的陀原寺方向。
此前一刻。
蒿山陀原寺,大雄宝殿前。
肃杀之气凝固了飘落的雪花。
残破的殿门歪斜,露出里面昏暗的佛影。
看现场的混乱,显然已经历了一场小斗,此时陷入了对峙。
一方,是周春廷。
他一身玄黑铁甲,肩吞兽首,猩红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尊冰冷的战神。
副千户罗刚按刀立于其侧,面色冷硬如铁。
身后,百名黑石关最精锐的铁骑无声肃立,铁甲森然,长矛如林,只等一声令下,便是滔天血海。
浓烈的血腥气和铁锈味弥漫开来,压过了残留的香烛气息。
另一方,则是三方混杂的人马。
李氏武馆馆主李现,身形精悍如豹,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一身靛蓝劲装,眼神阴鸷地盯着周春廷。
他身旁的亲传弟子李元,瘦高如竹竿,腰间悬着一对淬毒分水刺,眼神闪烁不定。
李元身旁,站着两名气息沉稳、太阳穴高高鼓起的亲传弟子。
李氏武馆三大亲传俱在此了。
小雷武馆馆主雷老冲,须发皆白,却面如苍雪,喘息如牛,时常咳嗽。
他斜靠在一架由两名精壮弟子抬着的滑竿上,身覆厚厚锦裘,手中有气无力地把玩着两颗硕大的铁胆,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其子雷少冲侍立一旁,面容倨傲、戒备,背负一柄宽刃厚背刀。
雷伯、周供奉、李供奉三位气息沉凝的老者,呈品字形护卫在滑竿周围,目光警惕。
而作为此地主人的陀原寺主持释无信,则显得格格不入。
他身披一尘不染的明黄袈裟,面白无须,慈眉善目,双手合十立于众僧之前,身后跟着大弟子友隆等一众神色惊惶的僧人。
释无信口诵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周施主兴师动众,杀气盈野,扰我佛门清净之地,不知是何缘由?”
声音平和,带着悲悯,仿佛眼前剑拔弩张的并非修罗场。
“清净之地?你这死秃驴,亏老子还给你送了三个南方小妾,你就这么把老子卖了?”
释无信一脸悲悯:“李施主休惹口舌之祸,玩弄是非,这场争端老衲也是受害之人啊。”
李现冷笑一声,不再理会秃驴,看向周春廷,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周千户,你以仙宝消息为饵,将我等诓骗上山,所谋恐怕不小吧?这‘清净’的陀原寺,怕是你精心挑选的埋骨之地!”
雷少冲立刻帮腔,年轻气盛:“姓周的,少他娘在这里假惺惺!
“有什么招数,划下道来!我们如此多人,还怕你一个区区练皮初境!”
释无信的大弟子友隆也强作镇定:“周大人,我师父乃得道高僧,岂容你污蔑?此地乃佛门圣地,容不得刀兵亵渎!”
“污蔑?圣地?”
周春廷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眼中没有丝毫温度,“李馆主,雷馆主,本将军可是带着十足的诚意,听闻尔等握有开启那仙家重宝的‘启封之匙’,才邀你们共谋大事。
“怎么,连拿出来让本将军开开眼都舍不得?这合作,未免太没诚意了吧?”
“周大人,要谈诚意,你也先把仙宝拿出来,我们远远一观,绝不接触,确认真伪后,自会拿出启封之匙配合,共谋大计,和气生财!”雷老冲悠悠说道。
“绝不接触?哈哈,本将军还怕你们动手抢啊。不至于,如果你们不先出示钥匙,本将军是否可以判断你们诚意不足?还是说,你们果真另有所谋?”
他目光扫过李现和雷老冲,如同鹰隼审视猎物,显然在下最后通牒。
同时周春廷心中冷笑不已。
仙宝?
老子当然没有!
本想用这饵将三大武馆一网打尽,逼出钥匙下落。
可恨那刘忠竟半路溜了!
莽夫何时有了这份警觉?
难道他身边有高人?
罢了,先拿下眼前这两条大鱼,撬开他们的嘴!若钥匙真不在他们手上……哼,铁拳门!
至于释无信……
“少他娘放屁!”
雷老冲突然爆火,手中铁胆猛地一停,浑浊的老眼射出寒光,“周春廷!你血口喷人!什么启封之匙?
“老夫闻所未闻!倒是你,身为朝廷命官,勾结妖族,祸乱地方,今日又想栽赃陷害,灭我武馆道统不成?”
他直接反咬一口。
事已至此,就算他们再蠢,也该知道今天和姓周的不死不休了,这个时候至少占据口头的大义,也不至于一开战就崩。
“勾结妖族?”
周春廷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陡然转厉,如同夜枭嘶鸣,震得殿瓦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他面色陡然变得阴狠。
“雷老冲!李现!你们包庇妖僧,任其披着人皮,在我人族腹地建淫窟妖巢,戕害生灵,罪该万死!
“来人啊,将两个武馆尽数拿下!这桩桩件件,本将军今日就要与他们好好清算!”
士兵闻声而动。
众武馆弟子见周春廷演都不带演的,直接翻脸,均被吓了一跳。
“慌什么!”
雷少冲抽出宽刃厚背刀,“呛”一声插入地面,“卫所除了姓周的和姓罗的狗腿,还有几个能打!
“我们在场的练筋境近十人,还怕拿不下他们!真是一堆软蛋,平时武馆白养你们了!”
众武馆弟子被这一声大喝,吼清醒了。
是啊,他们怕什么?
卫所不过来了一百骑,其中也就周春廷和罗刚有些战力,其他士卒最多也就练骨大成!
而且军中有几个练骨境?
按卫所编制,一个百户下,有两个总旗,十个小旗。总旗和小旗都是练骨境,只有百户是练筋境!
对方战力也就一个练皮境、一个练筋境、十二个练骨境!其他走卒压根不用放在眼里!
而他们两个武馆加起来,光练筋境,小雷武馆就有雷老冲、雷伯、周供奉、李供奉。
李氏武馆就有馆主李现、太阳穴高高鼓起的亲传弟子周浣、周兵两兄弟,以及初入练筋境的李元。
就算雷老馆主如今重伤,他们合计也有八位练筋境!
加上练骨圆满的雷少冲和其他几位弟子……
这还不提明显和他们一条战线的和尚。
据说释无信早就是练筋境了,手下武僧有十几个练骨后期,更有两百多沙弥!
“优势在我!”
有个武馆弟子细细一算,突然爆出一句,信心倍增。
“没错,只要我们杀了姓周的,如实禀报朝廷,朝廷肯定为我等做主,毕竟姓周的为人不良,和妖怪勾结,陷彀无辜武馆!”
“对,大家有目共睹!”
“还有那什么仙兵,这可是件大事,这事一旦捅出去,就算姓周的上头有人,也必定不敢保他!”
现场气氛凝固,收到命令的士兵已拔刀在手。
但他们大多都是普通农民走投无路才去的卫所,天性里就害怕武馆那些穿着堂皇的“上等人”,此刻也只敢和武馆对峙,没有进一步死命令,他们也不敢冲。
现场气氛,一旦动手,就必定有人头落地。
而他们本就是普通走卒,人头落地的第一个就是他们,岂能不怕!
卫所这么多年没打过仗,虽说是高庭的后备役,但每年给高庭输送的人才少之又少…当然,主要是大部分都没那个资质进高庭……
“阿弥陀佛。”
释无信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声音平和得没有一丝波澜,“周施主,佛门清净,慈悲为怀,与妖族势不两立。
“施主口出妄言,污蔑老衲,恐非智者所为。
“放下屠刀,回头是岸,我佛慈悲,定能宽恕施主心中戾气。”
“回头是岸?”
周春廷盯着释无信那张宝相庄严的脸。
若非家中豢养的那两个小妖拼死传回确凿证据,连他都不敢相信这“高僧”皮囊下的真相。
他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老秃驴——不,老妖怪!非要本将军撕下你这层画皮才甘心是吧?”
他猛地一挥手,厉喝道:“带上来!”
“遵令!”殿侧传来一声暴喝,“走,老实点!”
只见一名总旗官领着数十名如狼似虎的军士,押着一大群形容怪异的女子,乱哄哄地涌入殿前空地。
场面瞬间变得诡异而旖旎。
这群女子,竟足有近百之数!
她们年龄各异,姿容不一。
有的浓妆艳抹,妖冶如花;有的清纯可人,楚楚可怜;有的体态丰腴,波涛汹涌;有的腰肢纤细,翘臀浑圆……
当真是人间百味,八十在此。
然而,她们身上却都只有堪堪蔽体的薄纱,甚至有些根本就是几缕布条随意缠绕,大片雪白的肌.肤和关键点随意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众人惊骇的目光中。
春光乍泄,竟无一人脸上有丝毫羞耻之色,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早已习惯了这般模样。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其中一些妇人怀中,还抱着襁褓!
襁褓里的婴孩,皮肤白皙,面容可爱,然而头顶两侧,却赫然长着一对毛茸茸、微微耸动的——狼耳朵!
“妈的,还是和尚会玩!”
有个士兵咽了口唾沫,忍不住低声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