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嗓门大的抢话:“您这要求太高了,我们又不是铁匠。”
“那你干别的去,别糟蹋线。”
那几个人脸色都挂不住了。
红呢子那女人硬撑笑脸:“沈嫂子,您教徒弟还挑手?我们交钱啊,不白学。”
“交钱?”沈若棠哼了一声,“你们要是图花钱买手艺,那就是拿钱买骂。
我骂一句你们回一句,谁能缝出鞋?”
赵茹安在旁小声嘀咕:“妈,您说话留点口德,这几个看着都要炸了。”
“炸就炸。”沈若棠放下手里的针,“做鞋跟做人一样。
线松鞋塌,人松心歪。
我这摊子下不去的,都是嘴快的。”
那穿红呢子的咬着嘴唇,“沈嫂子,您别看不起人,谁还没个学的时候?您能当师傅,也有师傅教您吧?”
沈若棠眯眼,“我当年学鞋,针扎进指头没拔,缝完一双鞋再拔出来。
你敢不敢?”
女人愣住。
“学鞋,得先学疼。
手不疼,脚就得疼。
你要不挨这一遭,学啥都是白扯。”
那几个女人面面相觑,有的脸红,有的干笑。
其中一个嘴快的还想反驳,“沈嫂子,这年代还讲这些?现在谁受那罪?”
沈若棠“啪”地一拍桌子,火星四溅,“谁不受罪谁滚蛋!”
全场一静。
连赵茹安都被那一巴掌震得直眨眼。
沈若棠声音低下去,却更有劲:“我这摊子不是混吃的地方。
鞋要有人穿,不能做半双糊弄。
人要想学,就得先舍脸、舍手、舍懒。
学不明白就滚,别耽误我炭火。”
红呢子那女人脸一白,“沈嫂子,您太凶了,我们不学了!”
“那正好,我也不想教。”
她头也不回地弯腰继续缝线,针一进一出,线走得直直的。
赵茹安看着那几个女人灰头土脸地走远,小声笑:“妈,您这法子真省心,徒弟还没收,先自己散了。”
“散得快,省得以后哭。”
“您真舍不得钱啊?”
“钱能换心?
徒弟没心,教十个也白瞎。”
赵茹安瞪大眼,“那要真有人肯学呢?”
沈若棠头都没抬,“肯学的不用我挑,自己会留下。
嘴快的,我一眼就看穿。”
火盆里的炭“啪”地炸了一下,火光照着她的侧脸,
那神情又硬又稳。
赵茹安忍不住叹口气,
“妈,我算明白了,您这摊子不是卖鞋的,是磨人的。”
沈若棠淡淡回:“鞋要不磨脚,脚底没劲;人要不磨,干啥都软。”
街上新来了个男人。
二十多岁,穿件旧皮夹克,嘴角总挂着笑,
一副“哥混过”的样子。
摊子一摆,牌子写着——修鞋、补底、粘面,全活。
一开始没人在意。
可没两天,那小子的摊子就在沈若棠对面生根了。
他不吆喝,就坐着抽烟,偶尔敲两下锥子。
这手敲得巧,鞋底一合,啪一声脆。
街上人一看,修得快,还便宜,立刻有人上门。
赵茹安看不过眼,
“妈,这人干脆冲着您来的!”
沈若棠头也没抬,一边缝一边回:“修鞋不偷鞋,不碍我事。”
“可他抢您客啊!”
“抢得走的,不是我的客。”
到了午后,那小子抬头冲她笑,
“沈婶,您这摊不错啊,火盆都烧红了。”
沈若棠淡淡“嗯”一声。
他又咧嘴:“要不咱合作?我修鞋,您卖鞋,整条街都是我们的。”
赵茹安火冒三丈,“滚你这臭嘴!想搭我妈的摊?你配吗!”
小子一摊手,“哎,妹子别火,我这是真心话。沈婶这手艺,咱合起来不亏。”
沈若棠抬眼,“你那嘴修得比鞋勤。”
小子一噎,摸了摸鼻子,“婶子,我这人嘴滑点,但手不滑。”
“手不滑就修好鞋,嘴再滑也缝不出线。”
这话说得干脆,摊前的人笑出声。
赵茹安气还没消,小声嘀咕:“这人八成又想沾光。”
沈若棠不理,只低头缝。
那小子不知死活,继续凑热闹,
“沈婶,您这鞋底针脚真密啊,我看着都眼花。
要不我这边修坏的鞋给您补?您补得稳,我修得快,合着来。”
“合?你是补鞋的,我是做鞋的。”
“那不是一样?都对着脚底下干。”
“那差得远。”
“有多远?”
沈若棠抬头,
“你修坏鞋,我补命。命没了还能修?”
摊前的人顿时笑成一片。
那小子挠挠头,笑道:“沈婶,这话真绝。可我就不信我比不了您。”
“信不信都没用,得看手。”
小子当场一拍桌子,“行!比一手?”
“比啥?”
“比修活。我这有双裂底的鞋,一小时修好不漏风。”
“修去。”
沈若棠连头都没抬。
“您别瞧不起人,我真行。”
“我没瞧不起,手底下能走线的,我都尊。”
那小子低头干起活,赵茹安悄声道:“妈,您真让他比?”
“手里没茧的我才懒得看,他这手,一看就扎过。”
“您还夸他?”
“修鞋的人,得疼过。”
那小子修得飞快,一会儿真把那裂口补齐了。
他抬头冲沈若棠挑眉,“婶子,您瞧?”
沈若棠伸手拿过鞋,掂了掂,
“底合了,线没断,手稳。”
“这不挺好嘛!”
“不过……针眼歪两道。”
“啊?”
“歪两道,磨脚。脚疼不疼,你知道?”
小子憋了下,忽然认真,“沈婶,我真想跟您学。”
“你?你肯挨骂?”
“骂我没事,只要不打我。”
“骂比打狠。”
“那我认。”
沈若棠盯着他几秒,点点头。
“手有劲,是好事。可线一松,再有劲也白搭。”
“我懂。”小子笑着,把锥子往桌上一拍。
“沈婶,您一句话,我听一百句。”
“少扯,去烧水。”
赵茹安看着这场面,直瞪眼,“妈,您要收他?”
“收不收再说,先看他能不能修三天不歪线。”
“他那嘴滑得能抹油。”
“滑嘴不怕,怕没心。
他那手扎过,我看得出。”
赵茹安“啧”了一声,笑骂:“妈,您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这小子跟着沈若棠才第二天,街上人全知道了。
“沈嫂子连男人徒弟都收?”
“那小子长得滑,一看嘴不老实。”
“沈嫂子那脾气,他活不过三天。”
赵茹安气得牙痒,“我看他就是冲您来的,手一抖就瞟您那边。”
沈若棠没理,手上照旧缝鞋,“人有嘴,能说的就让他说。”
“那也得有个度,他今早喊您‘婶’喊了三十声,我都起鸡皮疙瘩。”
“那是讨活路的嘴。”
“妈,您别老替人说话,他那嘴滑得都能当油纸糊鞋底!”
话音还没落,那小子就到了。
一手拎着鞋底,一手提着水壶,
笑得欠揍,“沈婶,您看我这线走得直不直?”
沈若棠扫了一眼,“直是直,结打反了。”
“啊?打反也能穿啊!”
“能穿?那线一抽就断。”
“那我重来!”
赵茹安在旁翻白眼,“妈,您看他,干点活比说话还快。”
小子咧嘴一笑,“妹子,这叫勤快。”
“少油嘴滑舌的,干你的!”
“我这人就这性子,不说话手就痒。”
沈若棠冷着脸:“那你滚两天去痒痒。”
小子愣了,“啥意思?”
“意思是,你嘴比手勤,我这摊子留不下你。”
四周摊贩都听见了,
“沈嫂子真赶人啊?”
“早说那小子嘴碎,留不住。”
小子不服气,“沈婶,我就是爱说,没坏心。”
“坏心没看出来,坏活能看见。
你一边说一边缝,鞋底就歪,脚穿着疼。
你要是觉得说话比做事重要,那去街口喊去。”
赵茹安差点笑出声,“妈,您这话绝。”
沈若棠没笑,眼神一冷,“绝不绝不重要,规矩最重要。
这摊子我一个人能撑起来,不靠碎嘴。”
小子脸憋得通红,
“行,那我走。”
“走。”
“走就走,反正我不缺摊。”
“那最好,别回头。”
他真拎着鞋底走了,
嘴还不忘嘟囔:“这年头谁还怕多说话?”
沈若棠冷哼一声:“怕是嘴不长心。”
——
到了第二天,天阴得厉害。
沈若棠照常出摊,
一早就有人来买鞋。
赵茹安一边数钱一边小声嘀咕:“妈,他真走了?”
“走了。”
“真不回?”
“回不回看他能不能憋嘴。”
刚说完,街口那边传来熟悉的嗓音。
“沈婶,我错了——!”
人群全笑。
那小子扛着一摞鞋底跑过来,满头是汗,衣服都湿了。
“沈婶,我昨晚在屋里练到半夜,没睡。您看,这针线我都重新走过了。”
沈若棠瞥了一眼,那针脚比前几天确实齐。
她没吭声。
小子喘着气接着说:“我以后不说话了,您骂我也成,您别赶我!”
“嘴都不用了?”
“用!我用在打结上行不?”
赵茹安憋笑,捂着嘴,
“妈,他这脸比鞋底还厚。”
沈若棠低头继续缝鞋,慢吞吞说:“你那线结昨晚打对了?”
“打对了!我一晚上打了一百遍!”
“疼不疼?”
“疼!手上都出泡了!”
“那就留下。”
小子一愣,眼神亮了,“沈婶,您真不赶我了?”
“嘴再碎一句,我连鞋底带你一块扔出去。”
“我闭嘴!”
“闭不住。”
“真闭嘴了!”
“闭嘴的人不会嚷自己闭嘴。”
人群全笑得直不起腰。
赵茹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妈,他是真服了。”
沈若棠摊前人来人往,鞋一双双被挑走。
那小子在旁边干活,手上全是新起的泡,嘴上还想占便宜。
“婶子,您这针我能不能借用一下?您这针顺手。”
沈若棠头也没抬:“针顺手,人不顺心也白搭。”
赵茹安在旁边撇嘴,小声嘀咕:“妈,您真收了个大活宝。”
“妹子,你这话我听见了。”那小子眼一转,笑得油亮。
“听见了又怎样?你修鞋修得慢死,还得让人等。”
“慢点稳嘛,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我妈看你就烦。”
“那我走?”
“你走啊。”
“真走?”
“我求你走。”
两人一唱一和,唇枪舌剑。
沈若棠缝鞋的针“哒”地一顿,
一双眼抬起来,冷得跟刀子。
“吵够没?”
赵茹安嘴一哏,低下头,“没吵。”
那小子还想笑,被她一个眼神瞪得脖子一僵。
沈若棠把针放在桌上,淡淡道:“这针我一天扎上千下,没打过人。你俩再吵,我试试准不准。”
那小子腿都僵了,赵茹安瞪了他一眼,小声嘀咕:“看吧,谁叫你嘴欠。”
“我哪嘴欠?”
“你不说话,她能拔针?”
“我冤啊。”
“再说一句试试?”
“……”
人群听得笑疯了,连隔壁卖豆腐的老李都笑着说:“沈嫂子这摊啊,比戏还好看。”
沈若棠冷哼,“戏是假的,我这火是真的。”
赵茹安一边抹汗一边忍笑,“妈,他修的鞋您看得过去吗?”
“看得过去。”
“啊?您还夸他?”
“他手笨,心实,线不歪。嘴再碎,手没跑。”
那小子咧嘴一笑,“婶子,我听着都想哭。”
“哭?针还没碰你呢。”
赵茹安噗地笑出声,抬手拍他后脑勺,“你看,妈连逗人都能吓哭。”
沈若棠瞪了她一眼,“我哪逗他?我说的是真话。
男人嘴碎点不打紧,手要是不稳,鞋能飞天。”
“鞋飞天那得多神。”那小子憋不住又插嘴。
沈若棠“啪”地一拍桌子,
“我刚说啥来着?”
他立刻坐直,“不说话!”
赵茹安笑得趴桌上,“妈,这徒弟真比狗听话。”
“狗我还得喂,他自己能缝鞋。”
赵茹安边笑边念叨:“妈,您现在多热闹啊,以前哪见过摊前这么闹腾。”
“闹腾也是活气。”沈若棠把线咬断,指着那小子说,“看着点,针往哪扎。再扎歪一针,我真拿鞋底糊你嘴。”
“我不歪!”小子举手,“我现在做鞋都憋着气。”
“那你早晚要窒息。”
“那我呼吸轻点。”
“少废话,缝。”
赵茹安抿着嘴笑,给客人递鞋。
“妈,您教徒弟的法子比吵架还好使。”
沈若棠冷声回:“嘴管不好,手就得管。”
“那您小时候咋没徒弟管您?”
“那时候没我这么碎的。”
“我不信。”
“信不信都行,针在这。”
那小子噗嗤一声笑,笑没两秒又被她眼神瞪回去。
他乖乖低头缝线,针脚密得像小米撒在布上。
沈若棠看了眼,神色缓下来,
“这回像样了。”
“那我能说句话不?”
“说。”
“婶子,我真服您。”
“那就接着干。”
赵茹安看着他们俩,一边笑一边摇头,
“妈,您这摊子要是一天没火气都不像咱家。”
沈若棠笑了下,针线在手上飞,
“火气是命气,没火哪来的鞋底。”
街上风起,炭火冒出亮光,
人群边看边乐,
有个老婆子感叹:“沈嫂子这摊,不卖鞋都能收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