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嫂子,这有啥的,您说句话,人家肯定答应。”
“我说的话只管我家,不管别人家。你找那裁缝说理行,找我行不通。”
马莲子怔了怔,仍笑着往前凑,“嫂子,您别见外。我是真看您面子大。上回您那侄女来买鞋,人家都让她先挑。”
“那是她早到了。”沈若棠淡淡道,“这世上,先来后到才是理,不是面子。”
赵茹安实在憋不住,低头掩嘴笑。
马莲子脸上的笑有点僵,语气硬了几分,“嫂子,您这人真有意思。大家都说您能干,您这点小忙都不帮?”
“能干归能干,帮不帮得看理。你那裁缝做衣裳挣钱,我插队让他少挣,理上不通。我帮了你,是害他。”
马莲子撇嘴,“嫂子,您这话也太死板。”
“死板总比没骨头强。
人要是把‘理’都掰软了,迟早自己被人掰断。”
屋子里静了一瞬。赵茹安抿着嘴笑,沈若棠擦完桌子,把抹布叠得整整齐齐,“马莲子,你别怪我嘴硬。
我不是不帮,是怕帮错。
有些人你帮一次,她记恩;有些人你帮十次,她还嫌你欠。
我这年纪,帮不起第二种人。”
马莲子讪讪地站起来,“嫂子,您现在是真成了铁嘴婆。”
“铁嘴婆也比软心肠好。
软心肠的人,最容易被人拿捏。”
马莲子一甩袖子,走时还嘀咕,“您这人迟早没人搭理。”
沈若棠淡淡地回了一句:“真讲理的人,从来不靠搭理活着。”
门一合,屋里静得能听见针掉地的声音。
赵茹安这才笑出声,“妈,您这几句话,比棒子还管用。”
“我这人不会哄,只会掐理。
能听懂的,感激;听不懂的,怨我。
可我宁可被人怨,也不想再被人占。”
赵茹安把豆腐皮摊平,叹了口气,“妈,您现在这理气啊,谁都绕不过去。”
沈若棠笑,“理不是气,是根。
气能散,根得扎。
人要想稳,就得先学会拒绝。拒绝不是罪,是理。”
赵茹安点头,“妈,我以前老怕拒人,怕得罪人。可后来我发现,被人用惯了比得罪更难受。”
“对。被人用惯了,你再想站直,都得弯腰道歉。”
赵茹安刚端着一桶水准备去打扫院子,就见个瘦高的女人晃晃悠悠从巷口走过来。衣裳鲜亮,鞋跟咯哒响,腰间还挂着个小包,气势足得很。
赵茹安眯眼一看,立刻皱眉,“妈,是李金凤。”
沈若棠“哦”了一声,没抬头,“让她自己进。”
李金凤一脚跨进门,声音比人先到,“哎呀沈嫂子,这大早的,您这院子真气派!我一来就闻到香气——这豆腐又新做的吧?”
沈若棠还在折叠衣布,语气淡淡的:“豆腐早卖完了,香的是锅灰。”
李金凤笑得更大声,“嫂子,您这嘴真巧,哪回说话都像唱戏。我要是有您这口才,早发财了。”
“嘴勤也得有理,没理的嘴唱不出调。”
赵茹安被这句话逗笑,赶紧低头掩嘴。李金凤假笑着,“嫂子,您这几年是真发福啊,日子比咱那时候强多了。”
沈若棠抬眼,淡淡看她一眼,“少拍马屁,有事吧?”
李金凤咳了一声,笑容更讨好,“嫂子,我这人直,说就说。您那侄女赵翠前阵子不是开缝纫铺了吗?我手头有批布料,想找她代销。您一句话,她准得帮。”
赵茹安忍不住插话:“金凤婶,您找翠姐直接说不就得了?”
“哎呀,那哪成,人家忙。我这不是想着嫂子面子大嘛,嫂子要是出面,我肯定不吃闭门羹。”
沈若棠放下手里的布,擦了擦手,慢条斯理地说:“你嘴倒是勤快。”
“嫂子,我这叫能说会道。”
“嘴勤的人,多半心虚。”
李金凤一愣,尴尬地笑,“嫂子,您这话可冤枉我了。”
“没冤枉。你这批布是不是压仓货?”
“怎么会!”
“那就拿来看看。”
李金凤嘴角一抖,眼神闪了闪,“嫂子,我这布在家呢,您信我就成。”
沈若棠冷笑,“你那点嘴我信得太多次。上回你卖毛线,说是厂子尾货,结果掉色掉得我家茹安手都染红。
嘴甜的货我不买,嘴勤的活我不接。”
赵茹安笑得靠在门上,差点憋不住。李金凤脸上还挂着笑,可眼底都僵了,“嫂子,您这人变了,当年可不是这样。”
“当年我傻。现在不傻了。”沈若棠语气平静,“我见过太多嘴勤的人,张嘴夸你,转身就算你。
嘴勤的,一般心不稳;嘴多的,十句九假。
我这耳朵年纪大,听不惯假话。”
李金凤脸都绷不住了,讪讪地起身,“嫂子,我是真心想做生意。”
“真心做生意的人,不先动嘴,先动货。
你货拿来我看看,有理的买卖我不推。
要是嘴上跑得比脚快,那门在那儿。”
李金凤抿着嘴,半天没接上话,干脆提着包就走。
赵茹安笑得眼泪都出来,“妈,您这人啊,一句话能叫人跑八条街。”
沈若棠叠好布,语气平稳:“我这人不难相处,理难糊弄。
我早看明白了,嘴勤的人心里藏算盘,嘴懒的人多半靠得住。”
赵茹安点头,“真是,嘴快的跑得快,出事也快。”
“对。”沈若棠抿嘴笑,“嘴快的人图眼前,心静的人能过一辈子。
我这耳朵听得多,最怕听‘嫂子您别误会’,这句话一出来,八成是要借东西。”
赵茹安忍不住笑,“妈,您这理太通透了。”
“通透不是理多,是坑多。”沈若棠叹口气,“我以前被嘴勤的骗得够多。
有一回人家夸我‘能干’,我高兴地借了他钱。后来我才明白,人一夸你,就是要你掏兜。
你要真信他嘴,你就活不明白。”
赵茹安靠在门边,轻声说:“妈,您现在这理,比谁都稳。”
沈若棠看着院外的天,淡淡道:“理不稳,心就晃。
我这年纪,晃不起。
嘴勤的人多,能干的少,我得留点耳清净。”
她顿了顿,抬头望着赵茹安,轻声补了一句:“茹安啊,记着——听人夸你,先看眼。真理在事上,不在嘴上。嘴甜的,十句有九句裹糖。”
赵茹安笑,“妈,您这话,我得记小本上。”
沈若棠弯了弯嘴角,“记心上比本上牢。嘴勤的怕冷脸,心虚的怕真话。我这辈子不热脸,也不假笑——就讲个理。”
夜里下了点雨,早晨的地面还泛着潮气。沈若棠正在院里掸灰,赵茹安正收晾衣绳。两人刚收拾完,门外“咚咚咚”敲得急。
赵茹安抬头一看,是她堂弟赵国栋。那人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手里夹着个公文袋,一脸笑。
“姑,我来看看您!”
沈若棠抬头,眉毛微挑,“你这嘴一甜,就没好事。”
“哪能啊!姑,您这话伤我心。”
赵茹安笑着打圆场,“国栋哥,您先坐。”
赵国栋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下,笑着拍大腿,“姑,您是真有先见。我这次来啊,是好消息!镇里要开培训班,搞农村合作养殖。名额不多,都是机会。我能给您和茹安报上名。”
沈若棠淡淡地看他一眼,“培训还轮到我?我这把年纪,还去学喂猪?”
“哎呀姑,您别这么说。这是政策,学完能分补贴的。别的先不说,一个名额能拿五十块。”
赵茹安眼睛一亮,沈若棠却不动声色。她慢条斯理地抖了抖衣袖,“五十块的名额,你这儿要多少?”
赵国栋愣了下,干笑两声,“姑,您可真精。其实也不多,就十块报名费。我这是帮忙,别处收十五。”
沈若棠笑了,笑意却不暖,“那你挣这五块,是理还是情?”
“这不辛苦钱嘛,我也得跑腿、填表……”
“跑腿有理,骗亲戚没理。”沈若棠放下抹布,“你别看我岁数大,这点账我还算得清。
五十块补贴是国家的,不是你的。
你拿十块报名费,是拿政策做生意。”
赵国栋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姑,您这话说得太绝。”
“绝?我这叫讲理。你这事传出去,别人都信你嘴甜,回头出事,谁背?你背不起,我也不背。”
赵茹安在一旁忍着笑,赵国栋讪讪,“姑,您这人真是不变,嘴上还是这股子硬劲。”
“嘴硬才不吃亏。嘴软的,早被你这小算盘掏空了。
你要是真想做事,堂堂正正收钱,别拿亲戚下手。”
赵国栋笑得有点尴尬,挤出几句,“姑,您别误会,我这不是自己想挣钱,是替镇里招人。”
“镇里要招人,会贴公告,不会靠嘴。
你这路子,走歪了。
我一句不说,你还以为这理真通。
人一旦信嘴,不信理,迟早出事。”
赵国栋脸涨得通红,抓起公文袋,“姑,您真是说啥都透。我这话也不多说了。”
“走吧,出门左转,别再往亲戚家跑。”沈若棠边说边收拾桌布,“我这年纪,不讲客气,只讲理。理清了,家才净。”
人走后,赵茹安忍不住笑出声,“妈,您这三句话,把他气得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沈若棠不笑,淡淡地说:“气是好事,能让他收嘴。嘴勤的人,心最容易乱。
我这几句话,他若记住了,往后还能站稳脚。”
赵茹安笑着摇头,“妈,您这理啊,真不留情。”
“不留情才叫理。留情叫惯。
我年轻那阵被嘴甜的亲戚哄怕了。每次都说‘姑,您最好了’,一转眼就让我掏腰包。
人要讲情,得先立理;不立理的情,迟早变债。”
“妈,您这话真讲得对。”
“对也没用,你得学会用。”沈若棠叠起抹布,“你记着,讲理的人,才配被尊重。
光会讲情,迟早被人当笑话。”
“嫂子——在家吗?”
那声拖得又软又熟,像是糖水掺了姜味,一听就知道有事。
赵茹安正切豆腐,一抬头,果然是李凤霞。那女人走进来,一身亮黄外套,鞋子油得能照人,手里还提着个布袋,袋口露出半截新布。
“这天真怪,一会儿晴一会儿阴。”李凤霞一边叹气,一边看沈若棠,“嫂子,我刚路过您这儿,就想着顺道来坐坐。”
沈若棠没回话,指了指院里的小凳。李凤霞就顺势坐下,屁股还没稳,话就来了。
“嫂子,您前些天不是帮人找过活嘛,我想着您人熟,这镇上要招缝工,您看能不能替我家小子也打个招呼?这孩子也不争气,天天在家晃。”
沈若棠慢慢擦手,动作一点也不急。
李凤霞接着说:“也不是白求人,就是想让您提个名字。那厂子说了,介绍的有熟人更好。”
沈若棠淡淡看她一眼,“那熟人挣啥?”
李凤霞愣了下,嘴角一抿,“嫂子,您这话……那不都这样嘛,人情往来,总得有点意思。”
“人情?”沈若棠轻声笑了下,“我年轻的时候最信这俩字,后来才知道——人情不往来,只有借来借去。借久了,就不香了。”
李凤霞表情尴尬,笑容像挂在风里的纸。
她试着岔开话题:“嫂子,您真会说。怪不得大家都说您现在有理有面儿。”
“有理才有面儿。”沈若棠淡淡回,“没理的人,脸再亮也是空的。”
院子一阵安静,锅里冒出的气混着豆香,时间被拉得很慢。
李凤霞低头抠着衣角,“嫂子,我这回是真求您帮个忙。孩子眼下没活干,我这心里乱得慌。您要不帮,我都不知道去找谁。”
沈若棠看着她那双手,指甲染着浅蓝的洗衣粉痕迹。她没急着答,只问:“你上回说借钱买的猪,卖了吗?”
李凤霞一愣,表情闪了闪,“卖了,赔了点。”
“赔了还借?”
“嫂子,这不都为孩子嘛。人家说再熬一阵就能翻身。”
沈若棠叹了口气,把抹布搭在桌上。
“凤霞,你不是坏人,就是太信嘴。谁嘴甜信谁,谁可怜信谁。你那孩子也是,从小看你这么过,他以为求人是路,自己想办法是弯。”
李凤霞嘴唇动了动,没接话。
“我帮过你三回。”沈若棠的声音很轻,“第一次,你真感激;第二次,你嘴上谢;第三次,你眼神都不看我。帮人容易,收心难。”
李凤霞脸色发烫,垂着眼,“嫂子,我真不是那意思。”
“我知道。你是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