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新转头一看，愣了一下，眼神从他那身皱巴巴的棉袄一路扫到鞋底，眉头轻轻一皱：“哟，这不是宋叙么？咋成这样了？”
宋之叙挤笑：“唉，出了点事。老陈，能不能借我几块钱，我想买碗热饭。”
陈立新神色闪了一下，随即干笑：“你找错人了，我这两天也紧着呢。要不你去找车间老马，他前阵子刚领工资。”
说完，脚步一偏，转头进了厂。
宋之叙的笑还挂在脸上，风一吹，就僵了。
他又去了老马那儿。
老马听完，脸上挤出笑：“唉，阿叙啊，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你要是真缺，就回家找你妈去，她多疼你啊。”
宋之叙脸一阵发白，嘴唇抖了两下。
“我……我妈不要我了。”
老马愣了愣，眼神变得微妙：“那就更不能借了。人连家都混没了，借出去我也怕要不回来。”
一句话，像锤子一样砸在心口。
宋之叙连个笑都挤不出来，喉咙发干：“我不是赖账，我只是——”
“行了行了，我得上班。”老马一摆手，头也不回。
人群散去，厂门口空了。
宋之叙站在原地，手插在口袋里，摸到一块硬币，只有五分钱。
他抬头，天灰得像脏布。
一阵风刮过，吹得眼睛发酸。
他忽然想笑。
上辈子，他靠着妈的补贴在厂里神气，谁都得让他三分。
现在，他连一碗饭都讨不来。
他慢慢蹲下，手臂撑在膝盖上，低着头笑。笑着笑着，眼泪掉了下来。
“妈，你说得对。”他喃喃着，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人要是没本事，活该被人踩。”
有人经过，看了他一眼，指指点点。
“这不是沈家的大儿子？以前挺风光的。”
“风光？现在混成啥样？听说被丈母娘赶出来了。”
“唉，谁让他那妈翻脸呢，报应吧。”
宋之叙听得清楚，却没动。
他心里没有怒，也没有恨，只剩下迷茫。
……
沈若棠正坐在桌边磨笔，准备记账。
门外响起敲门声。
“沈嫂子。”
是厂门口的门卫，神色犹豫地站在门槛外。
“我刚从镇口回来，看见……你家大儿子，好像在街头那儿睡。冻得不成样了。”
赵茹安“啪”地放下手里的碗，急忙抬头：“妈，他真露宿街头？”
沈若棠手上的笔停了几秒，抬头，神情平静得像湖面。
“我知道了。”
门卫挠挠头，叹了口气：“要不您去看看？他那样子，怕是扛不住几天。”
沈若棠淡淡地答：“谢谢你。你忙你的吧。”
门卫识趣地退下。
屋里一时寂静。
赵茹安轻声道：“妈，您真不打算去？他是您亲儿子啊。”
沈若棠轻轻放下笔，抬眼望着赵茹安，语气很慢，却每一个字都像敲在石头上：
“饿一顿不会死，冻一夜也死不了。
但我要是再心软，他就永远不会活。”
赵茹安张了张嘴，话没能说出来。
沈若棠站起身，走到柜子前，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有她这些年攒下的存折、票证、还有几封旧信。
她把布包放在桌上，坐下，开始一页页整理。
赵茹安不解地看着：“妈，您这是……”
“我要立遗嘱。”沈若棠语气平平，“不多的东西，但也该归个明白。
人老了，不能糊涂。糊涂就是给白眼狼留口子。”
赵茹安愣住，声音发抖：“妈，您、您说遗嘱干嘛……”
沈若棠抬眼，目光平静：“早晚要写。我不怕死，只怕死得糊涂。
以后屋子、存折、票证，全归你。别躲，也别哭。”
赵茹安急了，摇头：“我不能要！那是您的一辈子……”
沈若棠抬手制止，语气柔了一点：“听我说完。你照顾我，不是为了这些。我看得见。所以给你，不是报恩，是心安。我不欠他们——你，也不欠我。”
赵茹安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沈若棠轻叹一声，转头看向窗外。
“你记着，”她声音低低的，“从今天起，不许找他。他要冻，就让他冻。他要醒，也得靠他自己醒。别去管。”
她重新拿起笔，笔尖一落，字迹稳如铁：
【遗嘱：房产、存款、票据全部留予赵茹安。其余子女，不得分文。】
沈若棠吹干纸面，把那张纸叠好，放进抽屉。
宋之叙两天没吃上正经饭，胃里空空，头发乱糟糟，棉袄湿了一片。
他蹲在小卖部墙角，靠在破箱子上打盹，头一歪就滑坐到地上。
“哎，老宋家的大儿子不是吗？怎么成这样了？”
“听说丈母娘把他赶出来，亲妈也不认了。”
“啧，真活该。”
人群指指点点，却没人靠近。
直到下午，他整个人软倒在地，脸色青白，呼吸微弱。
一个好心的卖菜妇人叹了口气，找了两个人抬他去镇卫生所。
卫生所里，医生忙着给他量体温。
“高烧三十九度，整个人脱水严重。”
“先打针吧，再不补液，人就危险了。”
宋之叙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白色天花板，嘴里嘟囔：“妈……妈……”
护士怜悯地说：“快通知家属吧，这人不能自己回去。”
卖菜妇人犹豫半天，还是跑到沈家门口敲门。
“沈嫂子，你家大儿子病倒在卫生所，烧得厉害。你要不要去看看？”
沈若棠正把柴火整齐码在墙边，听到这话，手上动作没停，声音平淡：“我知道了。”
卖菜妇人一愣，以为她没听懂，又重复了一遍：“烧得很重啊，要不您去看看？不然……”
沈若棠直起腰，抹了抹手上的木屑，眼神冷静：“他有命，就自己活过来；没命，就自己认命。生死随他，我不插手。”
卖菜妇人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只好摇头离开。
屋里，赵茹安看着沈若棠，声音发抖：“妈，他真烧成那样了，您一点都不担心吗？”
沈若棠缓缓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动作稳得像多年的老习惯。
“担心有用吗？我上辈子担心了几十年，换来什么？
他要真有心改，不用我去，他也会站起来。
他要没心，那就是活该。”
赵茹安低下头，不再说话。
卫生所的小床上，宋之叙蜷成一团，针管插在手背里。
他烧得糊涂，嘴里反复嘀咕：“妈……我饿……妈……”
没人回应。
风透过卫生所的窗户，吹起了床单一角。
他握着那角布单，指尖一抖，泪和汗混在一起，滴在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