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为和常玉梁心头一震,连忙垂首恭听。
裴悫的目光首先落在胡不为身上,这位跟随他多年的老臣,眼神中带着一丝托付的意味:“胡卿,你是朕的肱骨,太子年轻,性子仁厚……日后、日后朝中大事,你要多费心、多提点……”
胡不为老泪纵横,重重叩首,嗓音沙哑:“老臣万死不敢负陛下所托,定当竭尽所能,辅佐太子殿下!”
裴悫微微颔首,目光又转向常玉梁。
这位门生故吏遍布朝堂的次辅,心思深沉,立场微妙。
巨贪呐……裴悫如何不知?
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嗓音却是淡淡:“常卿,你才具卓着,朝中离不开你。太子……也需要像你这样的、老成谋国之臣,稳定大局……”
他的话语,带着安抚,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
稳定大局,这是重点,暗示常玉梁不要在这个时候搞小动作。
常玉梁心头一凛,连忙躬身:“臣谨遵陛下教诲,定当恪尽职守,辅佐太子,稳定朝纲,不负圣恩!”
裴悫顿了一会儿,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他疲惫地闭上眼,挥挥手:“好,好……你们退下吧,记住,今日朕说的话……”
“臣等……告退!”胡不为和常玉梁再次叩首,神色凝重地退出了大殿。
两人心中都明白,皇帝这是在交代后事,也是在为太子铺路。
尤其是对常玉梁那番话,既是安抚,也是警告。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裴悫似乎耗尽了力气,闭目喘息着。
这时,袁保轻步上前,低声禀报:“陛下,刚收到御史台弹劾奏章三皇子府属官张德禄,于昨日当街纵马,踏伤百姓,事后非但不赔礼,反仗势欺人,鞭打苦主……影响极其恶劣……”
裴悫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中闪过骇人的寒光。
“咳咳……好,好得很!”裴悫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朕还没死呢,就敢如此跋扈,真当……真当朕,管不了他们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厉声道:“传旨!三皇子府属官张德禄,目无法纪,欺压良善,罪不容恕!”
“着……革职查办,杖责八十,流放三千里,永不叙用!”
“三皇子裴晔,御下不严……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一月,不得有误!”
“是,陛下!”袁保心中一凛,躬身领命,快步退下传旨。
这旨意,如同惊雷。
一个属官犯了点小错,竟被处以如此重刑,连带三皇子也被重罚,这分明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旨意传下,殿内一片死寂。
裴悫靠在龙榻上,喘息着,脸色因震怒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容舒默默地为他擦拭额角的冷汗,心中波澜起伏。
她暗自思索,这张德禄恐怕是撞在了枪口上,皇帝是借题发挥,狠狠敲打三皇子一党。
裴悫的目光缓缓转向容舒,眼神中带着一丝考究,和不易察觉的疲惫:“容舒,你可明白,朕为何之前放任他们……跳得那么欢?”
容舒心头一紧。这个问题,太过敏感。
她垂首,声音依旧谨慎平稳:“陛下圣心烛照,深谋远虑。臣愚钝,不敢妄测天心。”
裴悫看着她低眉顺眼、滴水不漏的模样,嘴角扯出一丝复杂的笑意。
他没有追问,更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低沉而沙哑:
“不放纵,怎么让他们都……跳出来?不放纵,怎么看得清谁是忠?谁是奸?不放纵……朕怎么找到这把刀,砍下去?”
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现在刀落下了,朕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再跳?”
放纵是为了看清,看清是为了更精准、更有力的打击,张德禄和三皇子,就是那只被用来儆猴的鸡。
容舒静静地听着,心中凛然。
她看着眼前这位垂暮的帝王,即使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依旧在精心布局,用冷酷的手段为太子扫清障碍,铺平道路。
那份深沉的心机与决绝,令人不寒而栗。
那份为国为子的深远计较,却又令人不免钦佩。
说完这么一番话,裴悫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闭上眼睛,陷入昏睡。
只有那微弱的呼吸,证明着这位帝王生命的延续。
容舒轻轻为他掖好被角,退到一旁。
殿内,只剩下长明灯的火苗,在寂静中无声跳跃,映照着龙榻上那具行将就木的躯体,以及这深宫之中,无声流淌的权谋与算计。
冬日的严寒终于被和煦的春风驱散。
金陵城内外,柳枝抽芽,桃李含苞,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紫宸殿内,似乎也沾染了这春日的暖意。
皇帝裴悫的病情,竟也奇迹般地好转了。
他不再终日昏睡,能靠着软枕坐起小半个时辰,脸色虽依旧苍白,却少了几分死气,多了几分生气。
精神稍好时,他甚至能召见一两位亲近的重臣,如胡不为、常玉梁等,说上几句话。
虽然声音依旧虚弱,但思路清晰,言语间竟有几分昔日的威严。
太医们私下摇头叹息,只叮嘱袁保和容舒千万小心,不可让陛下劳神。
但表面上,宫内外都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与祥和气氛。
皇后、沈贵妃、柔嘉公主来探视的次数更多了,脸上带着或真或假的欣喜。
太子虽依旧憔悴,但眉宇间的愁云也消散了不少,侍奉汤药时,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三皇子裴晔被罚闭门思过,但听闻父皇好转,也递了请安折子,言辞恳切。
朝堂之上,那些暗涌的流言蜚语似乎也平息了许多,一派风平浪静,仿佛之前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过。
紫宸殿内,气氛也轻松了些许。
袁保指挥着小太监们将厚重的棉帘换成了轻薄的纱帘,让温暖的阳光透进来。
窗台上,摆上了一盆含苞待放的迎春花,嫩黄的花骨朵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容舒依旧每日在御榻旁侍奉,念奏章,记录口谕。
看着皇帝精神稍好,她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注意到,皇帝清醒时,眼神深处那份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那并非真正的康复,更像是生命之火在熄灭前最后的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