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第二日的大朝。
昨日沈惟敬授意言官弹劾慈佑堂的奏章石沉大海,并未掀起预期的波澜。
沈惟敬心中暗恨,却也并不意外。
他深知容家那小子和柔嘉公主都不是省油的灯,必定有所防备。
今日朝会,他早已安排好了后手——几名依附沈家的御史,正蓄势待发,准备再次发难,以更猛烈的攻势,将“慈佑堂藏污纳垢”的罪名坐实,逼迫柔嘉就范!
一名沈系御史清了清嗓子,正欲出列启奏。
他眼角余光瞥向沈惟敬,见老大人微微颔首,心中一定,便欲迈步上前。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臣,监察院左都御史胡不为,有本启奏!”
一个洪亮而沉稳的声音,如同惊雷般,抢在他之前响起,打破了朝堂上短暂的寂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胡不为胡阁老,这位以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着称的三朝元老,手持象牙笏板,大步出列,走到丹墀中央。
他身形挺拔,须发皆白,但眼神锐利如鹰隼,周身散发着一股凛然正气。
沈惟敬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胡不为?这个老顽固,他怎么会突然跳出来?而且看这架势,绝非小事!
皇帝裴悫的目光也落在胡不为身上,微微颔首:“胡卿,何事启奏?”
胡不为躬身一礼,声音洪亮,字字铿锵,如同金铁交鸣:
“启禀陛下,臣要弹劾武英殿大学士沈惟敬!”
“哗——!”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弹劾沈惟敬?还是由胡不为这位德高望重、素来不参与党争的左都御史亲自出面?
沈惟敬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袖中的手却已微微颤抖。
胡不为的声音如同洪钟,响彻大殿:
“臣弹劾沈惟敬,罪状有三,”
“其一,纵奴行凶,欺压良民!沈府恶奴沈贵,仗势欺人,于上月十五,在城西集市,因口角之争,当街殴毙小贩张三,事后,沈府非但不予惩治,反以权势压人,威逼苦主家属不得声张,此乃草菅人命,目无王法!”
“其二,强占民田,巧取豪夺!沈惟敬为扩建城外别院,指使家奴,以低价强购京郊李家村良田三百亩,村民不从,沈府便勾结地方胥吏,伪造地契,诬陷村民欠税,强行驱逐,致使数十户村民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其三,私德不修,纵情声色!沈惟敬身为朝廷重臣,年逾花甲,不思修身养德,反于府外私置别院,豢养歌姬舞女,日夜笙歌,奢靡无度,更有甚者,坊间传闻,其有凌虐女子之癖好,行为乖张,有辱斯文,更失朝廷体统!”
胡不为每说一条罪状,声音便拔高一分,他每说一句,沈惟敬的脸色就白一分。
当听到“凌虐女子”四字时,沈惟敬更是如遭雷击,浑身剧震。
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凶光,死死盯着胡不为。
“胡不为,你……你血口喷人!”沈惟敬再也忍不住,猛地出列,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变得尖利嘶哑,“陛下,陛下明鉴!”
“胡不为他这是构陷,是污蔑!臣忠心耿耿,为官数十载,清正廉明,岂容此等小人肆意诽谤,请陛下严惩此獠,以正视听!”
沈惟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胡不为的手指都在颤抖。
然而,别看他表面如此,心中却是惊骇欲绝。
胡不为怎么会知道这些?尤其是别院和歌姬的事……
是谁?是谁泄露出去的?难道是王音音那个女人?!
“父皇!”三皇子裴晔也立刻出列,脸色焦急,声音带着恳求,“外祖父……外祖父年事已高,为国操劳一生,忠心可鉴日月。”
“胡阁老所言,想必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请父皇明察!”
裴悫端坐御座之上,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目光深邃,缓缓扫过激愤的沈惟敬、恳求的三皇子、以及一脸凛然正气的胡不为。
沈惟敬是什么德行,他心中岂能不知?
纵奴行凶、强占民田这些事,恐怕十有八九是真的,至于逼良为娼,凌虐女子……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他虽知沈惟敬好色,但若真有此等不堪之事,实在有辱皇家体面。
但看着下边面色焦急的三皇子,皇帝心中又有些犹豫。
裴晔算是他颇为喜爱的儿子,沈惟敬毕竟是他的外祖父……
“好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朝堂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他目光落在胡不为身上:“胡卿,你所奏之事,事关重大,可有实据?”
胡不为躬身道:“回陛下,臣所奏,皆有苦主证词、地方官吏供述为凭!人证物证,俱已备齐,只待陛下圣裁!”
皇帝微微颔首,又看向沈惟敬:“沈卿,胡爱卿所奏,你可有辩解?”
沈惟敬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陛下,臣……臣冤枉啊!是有人构陷老臣,请陛下明察!”
听到胡不为手里有证据,他不敢再提“严惩胡不为”,只一味喊冤。
皇帝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龙椅扶手上的玉珠。他心中权衡着利弊。
沈惟敬……确实该敲打敲打了,但也不能让老三太难堪。
“嗯。”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胡爱卿所奏之事,干系重大,不可不查。”
“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详查沈惟敬纵奴行凶、强占民田一案,务求水落石出!至于私德之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惟敬,“沈卿身为朝廷重臣,当以身作则,谨言慎行,莫要再惹非议。”
“陛下,臣……”沈惟敬还想辩解。
“退下!”皇帝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耐。
沈惟敬浑身一颤,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能颓然躬身:“臣遵旨……”
他脸色灰败,如同瞬间老了十岁,在三皇子裴晔的搀扶下,踉跄着退回班列。
三皇子裴晔脸色也十分难看,但也不敢再多言。
胡不为躬身道:“臣遵旨!”
一场突如其来的弹劾风暴,以皇帝下令三司会审沈惟敬而暂时告一段落。
朝堂之上,气氛压抑而诡异。
方才还跃跃欲试、准备再次攻讦慈佑堂的沈系御史们,此刻个个噤若寒蝉,脸色煞白,哪里还敢再提半个字?
他们看向沈惟敬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充满了兔死狐悲的恐惧。
连沈大人都被当朝弹劾,面临三司会审,他们这些小虾米,哪还敢去触柔嘉公主的霉头?
至于“慈佑堂藏污纳垢”之事……仿佛从未有人提起过一般,彻底消失在了这肃杀而压抑的朝堂气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