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凛冽,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敲打着慈佑堂的窗棂。
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沉寂,偌大的院落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只有值夜房内透出的昏黄灯光,如同寒夜中孤独的守望者。
春颜放下手中批改完最后一本算数簿子的朱笔,轻轻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腕骨。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她脸上那道浅淡却依旧显眼的疤痕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她早已习惯了这道疤,也习惯了孩子们偶尔好奇的目光。
在这里,没人会因她的过去而鄙夷或怜悯,她们看她的眼神,是纯粹的信任与依赖。
晚饭是和孩子们一起吃的。
就在一个多时辰前,慈佑堂的饭堂里还充满了欢声笑语。
几张长条木桌旁,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
晚饭很简单,却热气腾腾:一大桶糙米饭,一大盆清炒萝卜丝,每人半个煮鸡蛋。
空气中弥漫着米饭的清香和萝卜的清甜。
春颜坐在孩子们中间,捧着一碗糙米饭。
这饭食,比起她当年在扬州吃的那些精致得如同艺术品、却冰冷得毫无人气的珍馐佳肴,简直天壤之别。
那时,她被当作奇货可居的玩物,锦衣玉食不过是金丝笼里的点缀,每一口都带着屈辱和枷锁的味道。
而此刻,手中这碗粗糙却温热的米饭,身边这些叽叽喳喳、眼神清澈的孩子,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满足。
这是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是真正属于她的生活。
“先生,先生!”一个扎着羊角辫、名叫小花的女孩,捧着碗凑到春颜身边,小脸上带着一丝羞涩和期待,“先生教我们算账辛苦了,这个……这个鸡蛋给先生吃!”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碗里那半个煮鸡蛋递到春颜面前。
春颜心头一暖,看着小花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也曾渴望过一点点温暖和善意。
她放下自己的碗,伸手轻轻揉了揉小花的脑袋,声音温柔:“小花乖,先生不饿。你正在长身体呢,要多吃点,才能长得高,学得快!”
她将小花的手轻轻推回去。
她的目光扫过同桌的几个孩子,落在两个年纪最小、也最瘦弱的小女孩身上。
她们怯生生地扒着碗里的饭,小口小口地吃着萝卜丝,眼睛却时不时瞟向碗里那半个珍贵的鸡蛋,似乎舍不得吃。
春颜心中微酸。
她拿起自己碗里那半个鸡蛋,分成两半,分别放进了那两个小女孩的碗里,柔声道:“来,丫丫,妞妞,你们也多吃点。吃饱了,明天先生教你们新的算筹歌谣。”
两个小女孩惊讶地抬起头,看着碗里多出来的半块鸡蛋,又看看春颜温柔的笑容,小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光芒,用力地点点头:“谢谢先生!”
“先生偏心!”旁边一个稍大点的男孩故意撅起嘴嚷嚷,脸上却带着促狭的笑意——这个孩子天生左腿残疾,也是因为这个,才被父母丢在了慈佑堂门口。
“就是就是!先生只给丫丫和妞妞!”其他孩子也跟着起哄,饭堂里顿时充满了善意的笑声。
春颜也忍不住笑了,故意板起脸:“谁说的?你们要是能把今天的九九乘法表背熟了,明天先生也给你们加餐!”
“好耶!”孩子们欢呼起来,吃饭的劲头更足了。
饭堂里充满了碗筷碰撞的轻响、孩子们满足的咀嚼声和欢快的笑语。
春颜看着这一幕,心中那份满足感几乎要溢出来
。她低头扒了一口糙米饭,只觉得这简单的滋味,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甘甜。
此刻,孩子们都已沉沉睡去,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春颜坐在书桌前,就着昏黄的灯光,整理着明日要用的算筹和教材。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些。
突然!
“砰!砰!砰!”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拍门声,如同惊雷般划破了夜的宁静。
春颜心头猛地一跳。
她下意识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桌上的算筹。
这么晚了?难道是……又有人把孩子丢在暖房了?这大冬天的!
她不敢怠慢,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半旧棉袄披在身上,快步冲出值夜房。
刚走到院中,负责值夜看护的健壮妇人张婶也闻声披衣出来,手里还提着一根防身的短棍,脸上带着警惕:“春颜姑娘?怎么回事?”
“不知道,快开门看看!”春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脚步却未停。
两人快步跑到大门前。沉重的拍门声还在继续,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
“谁啊?”张婶隔着门板大声问道。
门外没有回答,只有更加急促的拍打声,夹杂着微弱的、仿佛被寒风撕裂的呜咽。
春颜和张婶对视一眼,张婶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沉重的门栓——
“吱呀——!”
门开了一条缝,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猛地灌了进来,门外,一个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般,直直地向前扑倒。
春颜眼疾手快,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入手一片冰凉湿透。
借着门内透出的微弱灯光,春颜看清了倒在自己怀里的人——那是一个女子,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
即使此刻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冻得青紫,发髻散乱,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也难掩其惊人的气质与美貌。
她身上穿着单薄的、质地一看就极其名贵的绫罗绸缎,只是此刻已被泥水和雪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瑟瑟发抖的曲线。
“救……救命……”那女子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吐出这两个字,头一歪,便彻底昏死过去,身体软软地倒在春颜怀里。
春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不是因为怀里的冰冷,而是因为这女子的穿着打扮和……她身上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那是脂粉香混合着酒气,还有一丝……风尘场所特有的、刻意营造的甜腻香气。
这女子……和她当年在扬州瘦马楼里见过的那些,和当年的她……何其相似。
春颜的心猛地一沉。
她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又怎么会……跑到慈佑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