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令人发指者,乃役夫之苦。工部征发之民夫逾万,驱驰如牛马,口粮克扣竟至七成以上。
日得霉米稀粥半碗,杂以砂砾糠秕。居所泥泞污秽,形同猪圈,疫疠横行,无医无药。监工执鞭如索命无常,稍有不顺,辄鞭笞立毙。尸骸弃之于荒山野壑,任豺狼啃啮。
章所目睹,役营之中,民夫形容枯槁,鸠形鹄面,哀鸿遍野。死者相藉,生者气若游丝,怨毒之气塞于四野。此地已成炼狱。民怨沸腾如滚油覆薪,旦夕间恐生大变。
一旦民变,玉石俱焚,地方糜烂,朝廷颜面扫地。
章受命于户部,督管款项,监督工务。然欲核账,则账目模糊不清,关键册籍或藏或毁;欲据实奏报,则信使被截,驿路不通。
贾世仁遣心腹传语:‘知时务者方为俊杰,莫要自误。’暗含刀兵之胁。更可恨者,彼等构陷之网已然张开,捏造‘贪墨’之证,欲将章污名定实,置于死地而后快。
章一人之生死荣辱,不足道哉。然念及此间水深火热之苍生,念及一旦民变陡发,江山震动,生灵涂炭……五内如焚。
章自知孤立西江,犹如螳臂当车。然职责所在,心念民生,犹不肯束手。
此信若达行简之手,足见苍天尚有悲悯一线。
章泣血沥胆,唯望行简吾弟,念及西江万千垂死役夫性命。念及此地危如累卵之局势。更念及若此魔窟不破,国法尊严尽丧于彼等蠹虫之手。
速谋良策。
唯有行简智计与魄力,或可挽此狂澜。迟则,西江恐成修罗屠场,章……亦恐难再见金陵明月矣。
万望珍重。
切切。”
叶文泽,顿首于西江危城
丝绢的最后,墨迹被几点深色的印记晕染开,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泪。
容与猛地攥紧了丝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腔里一股冰冷的怒意与灼热的悲愤如同岩浆般翻涌冲撞。
巨贪、敲骨吸髓、草菅人命、役夫惨状、民变在即、叶文泽身陷险境……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头。
她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丝绢,看到江南西路那烈日灼烤下的地狱景象:骨瘦如柴的役夫在监工鞭打下艰难劳作,污秽的营地里尸体横陈,疫病蔓延,绝望的哀嚎与愤怒的火焰在无声地积聚。
而叶润章,她那位看似玩世不恭却心存良知的好友,正如同怒海中的一叶孤舟,随时可能被这滔天的黑暗吞噬。
怎么办?
容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思绪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激烈翻腾。
找容远鹤?
这念头刚起,便被她自己狠狠掐灭。
贾世仁是容远鹤的门生,这遍布江南西路的贪墨网络,这“助饷”妙策背后的巨大利益链条,即便源头不是容首辅,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找他?无异于自投罗网!不仅救不了文泽和役夫,更可能将自己和叶家都搭进去。
找老师静笃居士问策?
老师智慧如海,或许能指点迷津。但老师远在豫章龙虎山,书信往来至少需十日。
而丝绢上“民怨如沸鼎”、“旦夕生变”的字眼如同催命符,十日之后再行决策,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叶润章等不起,那万千濒临绝境的役夫更等不起。
直接上奏皇帝?
证据呢?仅凭一封无法验证来源的密信?
且不说皇帝是否采信,她贸然上奏,奏折同样需要经过内阁,一旦打草惊蛇,贾世仁等人必会疯狂反扑,销毁证据,甚至狗急跳墙,对文泽和知情者痛下杀手,后果不堪设想!
一个个方案在脑中飞速闪过,又被迅速否决。
时间!她最缺的就是时间!
汛期将至,民变一触即发,叶润章危在旦夕!
短短片刻,冷汗浸透了容与的里衣,暮色透过窗棂,在她清俊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沉凝如铁的决绝。
只剩下一条路了。
太子裴晟!
这位以仁厚闻名的储君,他是目前唯一有可能、也有能力在短时间内介入此事的人。
他关心民生疾苦,若得知役夫惨状和民变风险,绝不会坐视不理,而且,太子在朝中地位特殊,他若出面,分量足够,也能部分震慑地方宵小。
但是……代价呢?
主动寻求太子帮助,无疑是在皇帝心中,给自己打上“太子一党”的烙印,这将彻底打破她一直努力维持的“中立”立场,从此卷入夺嫡漩涡的中心,再无退路。
未来的凶险,将远超想象。
她看着丝绢上那“千万役夫性命”、“泣血顿首”的字眼,眼前仿佛浮现出叶润章那双带着绝望与最后希冀的眼睛,浮现出江南西路役营中那些麻木绝望、濒临死亡的面孔……
个人的立场、未来的凶险……在万千生灵涂炭的惨剧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容与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晰。
“顾不了那么多了!”她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无比坚定。
她迅速走到书案前,将丝绢凑近烛火。
跳跃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薄绢,叶润章泣血的字迹在火焰中迅速扭曲、焦黑、化为灰烬,只留下一缕青烟和刺鼻的气味。
她不能让这封信留下任何痕迹,这封信的存在,本身就是叶润章最大的催命符。
做完这一切,容与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剧烈的心跳。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挣扎着消失在天际,深沉的蓝紫色开始浸染天空。
竹石居内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更鼓。
她望着皇城东宫的方向,眼神深邃如渊。
明日……明日经筵之后,她必须找到机会,与太子裴晟进行一次关乎万千性命的“交心”之谈。
这将是她政治生涯的重大转折,也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
就当是她对不起老师的教导吧,她做不到熟视无睹,做不到明哲保身。
试一试吧,为了叶润章的性命,为了那万千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役夫,也为了……这摇摇欲坠的所谓“盛世”之下,那最后一点未泯的良知。
夜色,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笼罩了金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