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三皇子裴晔跟着出列,脸上笑容温煦如春风,话中带着戏谑:“大哥别只顾着忧国忧民,二哥此番立下不世之功,扬威北境,弟妹又喜得麟儿,双喜临门,咱们不该替二哥贺一贺?”
三皇子的言辞恳切,姿态优雅,目光真诚地看向裴旭,笑容无懈可击,眼底深处却飞快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翳。
“是,是,还是三弟细心,是要贺一贺!”太子似乎也觉得此刻说那些不合适,洒然一笑,只叫几个弟弟等他的消息,他回去便与太子妃商量,安排宴席。
封赏的喜悦气氛尚未散去,工部尚书再次出列,手持奏疏,声音里的沉重压下了殿内的喜气:“启奏陛下!运河疏浚之事,迫在眉睫!去岁江淮水患殷鉴不远,今夏汛期将至,若不及早疏通河道,加固堤防,恐重蹈覆辙!然户部……”他的目光扫过常玉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常阁老言,库银支绌,实难拨付所需巨款。恳请陛下圣裁!”
户部尚书常玉梁立刻出列,脸上瞬间堆满愁苦,声音带着哭腔:“陛下明鉴!工部所需款项巨大,非是臣等推诿!实乃去岁盐漕改制余波未平,北境、西南军费浩繁,京营换装亦需巨资,更兼多地灾伤赈济……国库早已捉襟见肘!臣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陛下!”
这已是数朝会以来,工部与户部围绕运河款项的又一次僵持。朝臣们目光闪烁,各怀心思。
常玉梁再次祭出“哭穷”的法宝,甚至找的理由都没变一变。这两次大朝,容与都快将这一套词记熟了。
接下来就应该是兵部尚书出来哭穷……
然而,就在此时,文班前列,一直沉默如山的首辅容远鹤缓缓出列。
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古井无波。
容远鹤并未看工部或户部,只是对着御座方向,微微躬身,声音平稳而苍劲:“陛下,老臣有一策,或可解此困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位老成持重的首辅身上。
要知道,容首辅轻易不参与讨论,一发言,便常常是一锤定音。
昭乾帝眼中也露出一丝期待:“容卿但说无妨。”
容远鹤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运河者,天下漕运之命脉,亦为南北商贾通衢。疏浚河道,畅通漕运,受益者,朝廷、百姓、商贾皆在其列。”
“然朝廷一时难以独力承担此巨款,亦在情理之中。”
这一套话,是现实,却也是废话。
常玉梁悄悄瞥向容远鹤,不知他又是在卖什么关子。
容远鹤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众人,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睿智:“老臣以为,不若效法古之‘以工代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之策。可颁旨:凡欲行经此段运河之商船货船,按其船载货值、吨位大小,预缴一笔‘疏浚助饷’。”
“此款专款专用,由漕运司统筹,用于该段河道疏浚及堤防加固。同时,朝廷可颁下恩旨:凡缴纳此助饷之商船,自缴纳之日起,一年之内,行经此段运河,可享漕关税减半之惠!”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妙啊!”
“这……此法似乎可行?”
“让商人出钱?他们肯吗?”
“减半漕关税,这可是实打实的优惠!”
常玉梁对捞钱的事最是在行,此刻眼中精光一闪。工部尚书脸上的愁苦也僵了一下,随即陷入思索。
容远鹤继续道,声音沉稳:“此策有三利:其一,解朝廷燃眉之急,无需动用国库正项;其二,商贾预缴助饷,享未来税惠,乃以利驱之,并非强征暴敛,易于推行;其三,疏浚河道,畅通漕运,商贾行船更速更稳,损耗减少,长远看亦是得利。此乃‘众人拾柴火焰高’,利国利民利商之举。”
这一番话语条理清晰,利弊分析透彻,更将“利国利民利商”的大旗高高举起,显得光明正大,老成谋国。
阶下,容与站在文官中后列,听着容首辅这番滴水不漏的陈词,心中却若有所悟。
要知道,漕运总督可是容首辅的门生,容远鹤此策,表面看是“取之于商,用之于商”,公私两便。但关键在于两点:
“按其船载货值、吨位大小,预缴一笔‘疏浚助饷’。”
——如何核定货值?吨位如何计算?这其中可操作的空间巨大!负责核定的漕运司官员大可上下其手,对亲近商贾低报少收,对无背景者高报多征。
至于“由漕运司统筹,专款专用。”
——钱款完全落入漕运司掌控,如何“专款专用”?疏浚工程发包给谁?或是征用劳役?材料采购由谁经手?
这层层环节,皆有值得商榷之处。
最终能有多少钱真正用在河道上?恐怕十成里能有三成落到实处已是万幸。而漕运司及其关联的商人、工头,却能借此大发横财。
这看似两全其美的“良策”,不过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合法”的方式,将运河疏浚这块巨大的利益蛋糕,重新切割分配,最终大头依旧落入掌控漕运的容首辅一系囊中。
朝廷省了钱,商人得了“实惠”,百姓得了疏浚后的河道,而容首辅的人,则赚得盆满钵满。
容与心中叹息,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的目光扫过阶上龙椅,只见昭乾帝面露沉吟之色,显然也在权衡。
“容卿此策……”皇帝缓缓开口,“思虑周详,老成谋国。以商贾之力,解朝廷之困,更惠及商旅民生,确为可行之法。”
昭乾帝未必不明白其中的门道,不过他深知,即便不用此法,下头的贪墨就会少了?
事情能办成就是,至于贪墨,能抓就抓,抓不得的,便先记着。
“陛下圣明!”容远鹤躬身。
“陛下!”工部尚书立刻抓住机会,“若得此助饷,工部必当全力以赴,即刻调拨工匠物料,赶在汛期前完成疏浚!”
常玉梁也连忙出列:“陛下!此法甚妙!户部定当全力配合漕运司,做好助饷征收与账目核查,确保专款专用!”
虽然可恨这次叫常老儿拔得了头筹,但不用他往外掏钱也行。常玉梁心念电转,略一盘算,这“核查”之权,或许也能分一杯羹。
昭乾帝看着阶下“众志成城”的景象,终于点头:“准奏!即着工部、户部、漕运司会同办理!工部主理疏浚工程,户部协理助饷征收与账目,漕运司统筹款项调度及商船核定。务必精诚合作,速速办理,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工部、户部尚书及漕运司官员齐声应诺。
一场看似僵持的困局,在容首辅老辣的政治手腕下,以“皆大欢喜”的方式“圆满”解决。
然而,这场疏浚之争的落幕,不过是另一场无声博弈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