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拨各省、自筹工费”八字一出,容与心头冷笑。
此策看似解困,实则是将肥差与盘剥之权下放地方,后患无穷。
她目光微移,文班前列的三皇子裴晔面色沉静,眼帘微垂,唇角却有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陛下明鉴!疏浚运河一事甚急,否则恐有淹没良田民居之险呐!”工部尚书已是耳顺之年,此刻颤颤巍巍地举着折子。
“那,京营换装之事或可暂缓?如此,许是能拨出几万的银子来……”常玉梁斜着眼看了一眼兵部尚书,语气凉凉的,仿佛事不关己。
兵部尚书闻言,立刻出列反对:“京营拱卫京师,最为紧要,军备之事怎能延后?!老臣以为不可!”
几个加起来有二百岁的老人在朝堂之上唇枪舌剑,后来又是几部之内各自臣属轮流哭穷……
这一番朝会着实热闹,不过到最后也没吵出个结果来,疏浚运河之事只得暂时搁置。
冗长的朝会终于散去。
百官如潮水般退出太和殿的阴影。
初升的暖阳落在汉白玉拱桥上,宫墙投下的寒意却未散尽。
容与刚踏上石桥,一个温醇的嗓音在身侧柳荫下响起:
“容侍讲留步。”
容与脚步微顿,侧身望去。
三皇子裴晔一身亲王常服,金冠蟒带,面带温煦笑意,立于垂柳之下。
阳光穿过疏枝,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见过和王殿下。”容与躬身行礼,心弦微绷。
“容侍讲不必多礼。”裴晔步履轻快上前,虚扶一把,笑容和煦,“朝堂争锋,令人气闷,本想借此柳荫透口气,倒巧遇容侍讲了。”
“殿下心系国本,着实辛劳。”容与答得平稳。
裴晔唇角笑意更深,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轻叹:“说来惭愧。前番翰林院韩松之事,本王每每思及,颇感不安。此人行径,实乃丧心病狂。本王听闻时亦怒不可遏。”
他语气转厉,旋即化为无奈:“他虽曾以同僚之谊攀附,然其所求所行,皆系一厢情愿。本王念其家眷无辜,一时心软,代其求了条生路。”
他着重强调了“一厢情愿的攀附”与“一时心软”,竭力撇清自己的关系。
而后,他的目光转向容与,话音里的歉意显得格外真诚:“然,无论如何,此獠之狂悖,险令容侍讲受损,更险些玷污御赐之物。”
裴晔长叹一声:“纵非本王所愿,其终归是借本王之名行事……思及此,本王心实难安。今日得见侍讲,特此致歉,还望侍讲宽宏,切莫因此等小人之行,对本王心生芥蒂。”
话音落,这位尊贵的亲王竟对着容与微微躬身。虽只是半礼,却也显出,这姿态已放得极低。
容与心头警醒,表面却迅疾侧身避让,深揖还礼:“殿下折煞下官。”
“韩松身败名裂,咎由自取。殿下心存仁厚,念及无辜,为其求得生机,正是天家垂恩。下官只觉感佩,岂有半分怨怼?殿下如此挂怀,反令下官惶恐。”
容与言辞间滴水不漏,将对方“仁厚”捧起,暗示自己心如明镜,更显示自身毫无芥蒂。
裴晔眼底锐光一闪即逝,面上笑意如春风:“容侍讲胸襟如海,本王感佩。今日得侍讲此言,如释重负。”
他朗声笑着,目光似不经意扫过容与沉静的侧脸,话锋轻转:“春日正好,万物复苏。适才朝上,运河疏浚再起波澜,工部陈情,户部哀难。”
“容侍讲于农工之事素有卓见,不知对此‘分拨地方,自筹工费’之策,有何高论?”他语气热络,带着求教之意,“若能通畅漕运,滋养万民,实乃大功。侍讲若有所见,本王不才,或可于六部堂官间,略尽绵力。”
橄榄枝裹着“功绩”的糖衣递来。
容与心中澄明,面上浮起谦谨笑意,微微摇头:“殿下厚爱,愧不敢当。下官忝居翰林侍讲,本职不过典校书册,侍讲经筵,偶为太子殿下讲授些农桑稼穑之理,雕虫小技,实难登大雅,遑论妄议庙堂国策。”
容与顿了顿,声音平和,继续道:“至于运河疏浚如何施行,事关国帑调度、地方庶政,自有陛下宸衷独断,各位部堂大人殚精竭虑。下官位卑职微,恪守本分,不敢置喙,唯有于经筵农课之中,静观盛世之功。”
“呵,容侍讲过谦了。”裴晔的笑容依旧,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阴翳。
他的目光在容与平静的脸上顿了片刻,缓缓点头:“也罢,此事自有公议。容侍讲忠于圣上,专司翰墨经筵,心无旁骛,亦是难得。”
“宫中尚有些庶务,本王先行一步。”语气未变,却是隐约多了些冷淡。
“恭送殿下。”容与再次深揖。
裴晔深深看了她一眼,袍袖轻拂,转身离去。
阳光落在他华贵的蟒袍上,金丝流动间,只留下一个充满野心的背影。
容与直起身,脸上谦和的笑意悄然敛尽。看着那道在宫墙光影中远去的背影,她眼中只剩一片沉静如渊的冷肃。
她的拒绝之言已算委婉,但毕竟是未接下这根橄榄枝。
选择了置身于这汹涌朝局之外,便等同于将自己置于三皇子势力的靶心之下。
她深吸一口尚带寒意的空气,挺直脊背,迈步向宫门外走去。
宫阙巍巍,长街喧嚣初起,深埋于这片繁华之下的暗流与杀机,远比表面汹涌。
容与埋首于清秘堂堆积如山的档册之间,指尖划过泛黄纸页上的蝇头小楷,心思沉静如水。
窗外春光正好,梧桐新叶在微风中簌簌作响,将斑驳的光影投在书案上。
这份难得的宁静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容大人!容大人!”一个身着京兆府衙役服色的皂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班房门口,脸上带着几分焦急和说不清的古怪神色,“京兆尹李大人请您速去府衙一趟。说是……说是令妹容姑娘……出了点事,让您去领人!”
“妍儿?”容与心头猛地一沉。
这一瞬间,她脑海中出现无数可怕的场景,不由得豁然起身,手中的毛笔落了下去,在桌案上滚了几圈。
“出了何事?人在何处?”
“这……小人也不甚清楚,”衙役眼神闪烁,含糊其辞,“只说是在北市街与人起了冲突……动了手……对方也伤了……李大人请您务必亲自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