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行一身玄色的天隼司制式便服,斜倚在广场入口处石狮子的基座旁,嘴里叼着根不知哪儿捡的干草茎。
一张俊朗却带着风霜的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容,眼神锐利如昔,似乎刚忙完差事路过。
“岳大人。”容与停步回礼。
她听出岳行所指“饷”字暗含讥讽,却也不在意。
“托陛下的福,粮饷如期。”容与语气平淡,目光扫过岳行腰间斜挂着的、明显区别于普通缇骑的天隼司指挥佥事腰牌,意有所指地问道:“岳大人差事繁忙,今日风高物燥,莫非京畿又有‘盗贼’需天隼司弹压?”
岳行嗤笑一声,吐掉嘴里的草茎,站直了身体,跺了跺有些发冷的脚,嘲讽般压低了声音叹道:
“哪有什么盗贼?这不忙着替陛下看家护院,顺便盯着那刚开张的‘皇纲盐行’嘛!”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气音:“那浙闽的盐商老窝掏出来白花花的银钱,明账上是写明了要送去边军大营当‘饷银’,呵呵……”
岳行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带着说不清是嘲弄还是自嘲:“老子押送过几回了,你猜怎么着?银子车出了城,根本没奔着北边去……边军弟兄们的肚子能不能填饱不一定,可陛下的‘内帑’嘛……”
他呵呵一笑:“二一添作五,真是好买卖!”
他这番话,信息量巨大。
不仅证实了“皇纲盐行”强夺盐利,更是赤裸裸点明了大部分“军饷”根本未到边关,而是直接流入了皇帝的私人钱袋子——奉宸院。
容与心头一凛。
岳行敢对她这么说,一是证明他知道自己猜到了内情,二是他本身对这事也极其不满,借着提醒她这个“搅过浑水”的侍讲,发泄一股愤懑。
只是他这话也极其冒险,若被有心人听去……
岳行似乎看出容与的心思,满不在乎地哼笑一声:“我们不过是干活的粗人,银子进了谁的口袋,它自己可不会说话!容侍讲……”
他话锋一转,语气难得带了几分意味深长的提醒:“看在你和那叶呆子的关系好,我多说一句,新米新粮是好,但这金陵城的冬天……长着呢。捂热了口袋,也别忘了该站哪片瓦底下躲雪。”
“多谢岳大人提点。”容与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心头却因这番话掀起波澜。
“走了!”眼看着宫门那边绕出来几名缇骑,许达还对着容与挥了挥手,容与拱手回礼。
岳行不再多言,高大的身影很快随着几名下属一同消失在承天门旁攒动的人潮之中。
容与站在原地片刻,冬日的寒风卷起地上枯叶,拂过她的面颊。
她回头望了望户部衙门前依旧在排着长队等待“活命钱”的清流官员,再望向那条代表着至高权力的宫城禁道。
容与乘着马车赶回家,檐角冰棱被夕阳染上一抹浅金。
马车停在侧门前未久,院子里便响起李月棠欣喜的呼唤:
“行简回来了?东西都领回来了?”
“阿娘!”容妍跟着从暖阁里窜出来,鹅黄色的裙裾在冬日的暮色中跳跃,“阿兄!让我看看发了什么好东西!”
容易正指挥着赵叔和成栋成梁将沉甸甸的米袋、布匹还有那分量不轻的钱袋搬入院中,见李月棠他们感兴趣,索性直接搬到了正厅。
李月棠拢了拢身上披的兔毛斗篷,看着厅内堆起的米粮布匹,脸上是藏不住的、带着泥土般朴实的喜悦。
她围着那几袋米粮转着看,又伸手摸了摸那厚实的布匹,最后小心翼翼地拎起那袋铜钱掂了掂,声音里都带着满足的笑意:
“好,好!粳米,新米呢!还有这么多细布,这可是朝廷给的俸禄!是咱们行简自个儿凭本事挣的体面钱!”
对李月棠这样的传统耕读传家的妇人而言,自家“儿子”挣来的朝廷俸禄,那是天大的荣光与体面,象征着清贵与“皇粮”,远比经商赚得金银更让她安心和自豪。
容妍凑到米袋旁,捻起几粒晶莹的粳米看了看,又撇了撇嘴:“新米倒是新米,瞧着也比市面上寻常米好些。可……也就这样了。绢看着还行,葛布嘛,粗了点。至于这钱……”她嫌弃地拎起那装着几百贯铜钱的袋子,“哗啦”一声响,“里头怕不全是些没用的鹅眼小钱?唉,阿兄辛辛苦苦在外奔波一年,又是办案又是讲课的,就拿回来这些?”
容与褪下外边的大衣裳,顺手递给迎上来的王琴,闻言笑了笑,温言道:“妍儿可别不知足。你当人人都是‘简在帝心’?若不是因着些运气,这点子新米都未必轮得到我。”
她示意容易将东西妥善归置,目光扫过那堆成小山般的粳米:“朝廷名义上俸禄不薄,但落到各人手中,成色好坏、有无漂没克扣,那才是天差地别。”
“一些无权无势的清水衙门官员,或得罪了上官、户部的,发到你手上的,指不定就是隔年的陈米,甚至带着霉气的谷子。能领到这些成色尚可的粳米、干净的布匹,已是托天之福了!”
李月棠也是微微颔首附和:“就是,妍儿别乱说!这朝廷给的俸禄本就是安家之本。按你阿兄这品级,若咱们阖家都指着这点俸禄,不应酬,不铺张,精打细算些,这些米粮布帛,加上这点铜钱,哪怕是在金陵城……一年嚼用也勉强够了。”
想起从前在桂桥村的日子,她随即又感叹道:“从前乡里多少人家,一年也见不到几升白米呢。”
容妍自然知道家里不靠俸禄过活,她只是替兄长不值。
听母亲又提到“应酬”,容妍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小巧的鼻子都皱了起来:
“娘!还说应酬呢!”她掰着手指头算给容与听,“阿兄,咱们家过年的节礼单子,我和娘好不容易才拟完!这府里、这官场上走动,京里的同僚、老家的故旧、还有阿兄你打过交道的上官……虽说不用攀龙附凤,但该有的礼节体统不能失了!”
“像容阁老府上,咱们总不能空着手去吧?还有翰林院几位老前辈、孔大人邹大人赵大人府上,总得表示一下!光是这些该送的,就是好大一笔开销。”
她小嘴叭叭地说着,扳着手指显得忧心忡忡:“算下来,收咱们能收的节礼……哎呀!亏了!今年铁定是亏本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