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盐案尘埃落定,如同巨石投湖,在江南掀起轩然大波,余震未消。
天隼司、盐政专司及地方官府组成的联合班子正日夜不休地处理涉案人员、追缴赃款、梳理账簿、安抚被剥削的盐工灶户。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中进行,扬州的空气中飘散着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新生之气。
昔日盐课司主簿林守正沉冤得雪。
他两年前因不肯同流合污而被诬陷下狱,判了秋决,如今死牢门开,重见天日。
昭乾帝感其清正刚直,又有其女林疏影大义献证之功,不仅恢复其官职,更破格擢升其为扬州府下属江都县县令。
消息传出,林守正感激涕零,在县衙临时安排的僻静小院里,看着眼前消瘦却眼神无比坚毅的女儿林疏影,老泪纵横:“影儿……苦了你了!是为父无用,连累你受尽此磨难!”
林疏影眼眶微红,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爹!女儿不苦!能看到爹爹平安,沉冤得雪,咱们林家重现天日,女儿受些委屈算得了什么?”
她的语气平和。经历了聚宝园的生死磨砺,她的内心已淬炼得无比坚韧。
然而,上天似乎并不打算让这位刚强的女子喘息太久。
林家刚刚安顿下来,一道人影,便如同嗅到腐肉的苍蝇般追了过来。
此人曾是林守正的门生,更曾与林疏影定有婚约。
两年前林家获罪,秦家唯恐受到牵连,第一个跳出来强令秦文瑞退了婚,将林家送去的婚书聘礼一股脑儿扔了出来,言语间极尽刻薄侮辱。
秦文瑞当时虽有不忍,却终究懦弱屈从,一封薄情的退婚信,划清界限,再无往来。
如今,林家不仅翻案,林守正更是升任江都县令!秦家母子立刻换了嘴脸。
秦文瑞一身半旧的秀才青衫,带着母亲秦周氏,提着一小篮子干果糕点,满脸堆笑地出现在林家小院门口,说是听闻林大人昭雪高升,特来恭贺“恩师”与“师妹”。
林守正虽觉得膈应,但念在昔日情分,还是让二人进了门。
秦周氏拉着林疏影的手,眼中有心疼也有淡淡的愧疚,连声说:“好闺女,受苦了……看这小脸瘦的!”
林疏影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心中只觉得恶心。
她能猜到,他们母子又有什么想法。
寒暄几句,秦文瑞便按捺不住,觑着林守正高兴喝茶的间隙,故作关切又语带试探地对林疏影说:“疏影妹妹,听闻你在那贾家……颇受了些苦楚?唉,也是难为你了……为了伯父……”
此言,刻意提起了“苦楚”与“贾家”之间的联系,言语间颇为暧昧。
林疏影脸色瞬间一白,手指在袖中紧握成拳。
她强忍悲愤,冷声道:“为父伸冤,疏影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些许磨砺,不值一提。有劳秦师兄挂心。”
秦文瑞脸上笑容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但他很快掩饰过去,看向林守正:“伯父蒙冤得雪,又得陛下天恩,高升县令,真是苍天有眼!只不知……”
他顿了顿,脸上显出“为难”之色:“只不知疏影妹妹这清白名声……已然受损。外面流言纷纷,恐对妹妹今后婚配……大有妨碍啊!”
林守正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茶水溅出少许。
他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自然知道女儿为救自己牺牲了什么,这正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此刻却被秦文瑞当面揭破,简直是字字诛心。
秦文瑞仿佛没看见林守正和林疏影骤变的脸色,兀自“诚恳”地叹了口气:“文瑞与妹妹毕竟曾有过婚嫁之约,虽……虽因世事变迁,未能相守,但情分仍在!”
“文瑞实在不忍妹妹背负污名,孤苦伶仃!若妹妹不弃……”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文瑞愿重续前缘!娶疏影妹妹为妻!绝不嫌弃!”
“嫌弃?!”林疏影怒极反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冰冷的嘲讽,“秦文瑞!你好大的脸面!当初林家落难,你一封退婚信弃如敝履!”
“如今见我父升迁,又假惺惺来续缘?还敢说什么‘不嫌弃’?我林疏影何须你施舍怜悯!我的清白毁誉,也轮不到你来品评!”林疏影的眼圈泛着赤红,却绝非委屈,而是愤恨,愤恨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影儿,话不能这么说,”秦周氏语重心长道,“我们文瑞也是一片好心……”
“住口!”林守正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震得乱晃。
他气得胡须乱颤,高声道:“秦家贤母子!老夫今日看清了!当年你退婚,尚可说是明哲保身,人之常情!今日这番作为,简直禽兽不如!我林家纵使家徒四壁,也容不得尔等如此羞辱我女!”
“滚!给我滚出去!”一声怒喝,惊飞了屋檐上的家雀。
秦文瑞母子被林守正的盛怒吓得噤声。
秦文瑞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着林疏影那双喷火的眼睛和冰冷决绝的脸庞,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温情也消失殆尽,只剩下被拒绝后的怨毒和贪婪落空的恼羞。
他猛地站起身,冷笑一声:“好!好一个清高的县令千金!林疏影!你以为你攀上了高枝就了不起了?你以为你那点子腌臜事能瞒得住?你在贾富贵房里待了两年!整个扬州府谁不知道你早就不干不净了!”
他越说越激动,从怀中掏出几张折叠的信纸和一只半旧的玉簪,高高举起:“看看!这是当年你亲手写给我的情信!还有这定情的玉簪!上面刻着我们两人的名字!”
秦文瑞的眼中闪烁着疯狂和报复的快意:“你早已是我秦文瑞未过门的妻子!如今你失身于贼,有负于我!此乃不贞!我秦文瑞堂堂生员,岂能受此奇耻大辱?我要告你!我要去县衙告你个背信弃义!叫你林家颜面扫地,叫你这‘县令千金’身败名裂!”
“瑞儿,这是不是……”一听说要报官,一边的秦母倒是有些怕了,她扯了扯自家儿子的手,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后边的话。
“畜生!你这个畜生!”林守正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秦文瑞说不出话。
林疏影看着那熟悉的信纸和玉簪,心如刀绞,那是她少女情怀最纯真的见证,如今竟被如此无耻地拿出来作为伤害她的利刃!
她咬紧牙关,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