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婶早就回了家,此刻是赵婶听到动静,从倒座房里出来,一眼便看见容易浑身湿透、眉发皆白,吓得“哎哟”一声,急道:“我的老天爷!易哥儿你这是怎么了?!跳河里去了?快!快跟我去后头!”
根本不容分说,就拉着容易往后院的偏房走去——那里早备有热水和干净衣衫。
容易虽依旧沉默,但冻得发青的嘴唇和细微的颤抖也瞒不过人,便顺从地被拉走了。
容与径自去了书房,将沾染了河畔寒气的青色道袍换下,穿上家常的素棉袍子。红泥小炉上的茶壶发出轻微的咕嘟声,不等他倒茶,赵婶便送了一壶姜汤过来,辛辣的姜气在温暖的书房里弥漫开。
容妍换了一身藕荷色家常袄裙,脸上闷闷不乐,坐在炕沿上,盯着炕桌上那盏袅袅冒着热气的姜汤,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软缎袖口的滚边。
书房里一时只剩茶壶的鸣响和烛芯细微的噼啪。
“阿兄,”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闷,带着一股替人憋屈的劲儿,“那个谢慎行……我怎么看都觉得别扭!他哪里是真心救人!分明是像看戏似的!还有怜儿……”
提到那名字,容妍的声音更低了,透着难过:“她最后看我们那眼神……可怎么就……怎么就跟那谢慎行走了呢?”
容与端起姜汤,浅浅呷了一口,辛辣的热流顺着喉咙滑下,暖了身体。
她没有直接回答妹妹对谢廉的揣测,只是沉声道:“怜儿有自己的选择。她眼中有恨……她想要的东西,咱们给不了。”
容妍不甘地嘟起嘴,眼圈都有些发红:“恨恨恨!才那么点大的孩子……那些混蛋真是……”
她越想越气,忍不住就把话题迁怒到了今晚冲突的另一方:“哼,还有那个阮俊辉!仗着瑞国公府的势,什么腌臜心思都敢露!阿兄你看他在流云舫那副嘴脸!”
她顿了顿,想起嫂子晏清曾私下聊天时透露过的一些事,带着少女特有的同情和打抱不平:“对了阿兄,我还知道阮家一些事。阮俊辉是瑞国公府的庶出,靠着老国公当年在西北的战功起家,不过好像也就是个空壳子了。”
“听说瑞国公生养了五子四女,女儿们全是嫁出去联姻的棋子,半点不由己。那阮俊辉排行第三,他那个妻子……就是晏清嫂子的闺中好友,是礼部一位陈主事家的嫡女。”
容与静静听着,从炭盆边拨了几个烤栗子出来,丝毫不顾上边的炭灰,修长有力的手指捏开了,递给妹妹两个。
容妍一边吃着烤栗子,眼神流露出一丝怜悯继续道:“我跟嫂子赴宴时,还见过这位阮少夫人一面。人是挺清秀文静的,穿戴看着也富贵,头上戴的点翠宝石头面值不少银子呢。可就是……就是眉眼间总攒着化不开的郁气,席间说话也带着点小心翼翼,瞧着就让人难受。据说在阮家过得也憋屈,阮俊辉根本不顾她的脸面。”
她说着说着,想起跟着岳夫人的见闻,忽然望向哥哥,带着一丝与年龄不太相符的迷茫和忧虑:“阿兄,你说……女子成亲,是不是都得像那些官宦之家的夫人小姐们一般?嫁个不相熟的夫君,管着内宅一堆勾心斗角的烦心事,还得时刻担忧着丈夫是不是去寻花问柳,讨小老婆回来……”
“那样的日子,和关在笼中的金丝雀有什么分别?像阮少夫人那样……还不如将那个没用的男人一刀阉了算了!”她越说越愤愤,柳眉倒竖,恨恨地咬了一口栗子的沙瓤。
容与放下姜汤,看着妹妹那张带着稚气却早慧的脸庞。
容妍天性里的自由张扬让她本能地排斥那种陈腐的禁锢。
她轻轻拍了拍妹妹绞着衣角的手背,温声道:“莫怕,也不必想那么多。”
容与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笃定:“容家的女儿,不必走那样的路。这世上的夫妻,也不都是那么不堪的。嫂子与你义兄相守,情意甚笃,不也和和美美?”
虽然他知道晏清与叶润章之间也有无奈,但此刻为安抚妹妹,说的也是实情。
她望着妹妹的眼睛,认真地说:“天下之大,未必找不到能识得你本性、尊重你心意的人。就算没有那人,咱家也不至于养不起你。别人我们管不了,但咱们容家的女儿,必不会受那份闲气。”
这话若是外人听见,大概会斥为惊世骇俗。但在容妍听来,却是世间最贴心、最让她安心的承诺。
她心头的烦闷郁结被兄长温言一哄,终于散去了大半。
她眼睛微亮,重重点头,皱了皱鼻子笑道:“嗯!阿兄说的是,我才不要做什么深闺怨妇!”说着,却又叹一口气,“可是其他姐姐们也无辜,如果大家都不必这样受气就好了……”
容与默默。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小妹推己及人,心性良善,能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这是好事,然而,想要实现她的愿景多么艰难,就连男女相对平等的前世,女性在家庭中忍气吞声的也不在少数。
终究,容与只能安慰道:“好了,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容女侠,过两日咱们出城去玩?”
“真的?”听到这个,容妍脸上又扬起期待的笑容,“咱们去哪儿玩?”
容与见她展颜,眸底也露出一点笑意:“正好,听说栖霞山那边几日后有庙会,颇为热闹,山间红枫也该是最盛之时,便陪你去散散心,如何?”
“真的?!”容妍雀跃起来,眼中光彩重现,“太好了!阿兄,你可说话算话,别整日里就闷在家里读书,脑子都读傻了!”
书房的气氛终于回暖,就在这时,换了干爽衣物、发梢还带着些湿气、但脸色恢复如常的容易敲门走了进来。
容妍看着容易,又想起一件事:“咦?容易哥,最近你好像总是早出晚归的?忙什么呢?”她好奇地问,“比阿兄还忙?”
容易没第一时间回话,下意识地看向容与。
容与接过话头,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一件极小的事:“没什么,是我差他去城外办点事。”她一边说,一边为自己和妹妹都添了些热汤,给容易也倒了一碗,动作不疾不徐,“北郊那边看几个庄子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