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金陵城,寒气顺着秦淮河的粼粼水波无声弥漫,带着一种沁骨的湿冷。
但纵是严冬,这条流淌着六朝金粉的河流,自有其不熄的温度。
华灯初上时,一艘艘雕栏画栋、流光溢彩的画舫便次第点亮,丝竹管弦之声,混合着温软的吴语侬音、浓郁的脂粉香气,以及暖棚里透出的酒香,将河水两岸渲染成一片隔绝了寒冷的繁华幻梦。
容与在竹石居的书房里,已足不出户月余。
经史的墨香浸润着她,笔下文章又有进益,只是眉宇间那份沉凝也愈发深厚,整日里对月静思,甚至有时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容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她那爱热闹的性子,实在见不得“兄长”这般“清苦”。
况且,她自己也早已对那传说中“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心痒难耐,这一日这日掌灯时分,容妍推开容与的书房门,身上竟是一套簇新的宝蓝色锦缎男式圆领袍服。
腰间束着镶白玉的银带,头发全部束起裹在精巧的网巾里,戴着一顶小巧的东坡巾,手上还煞有介事地摇着一把未打开的素面折扇。
少女故意粗声粗气地唤了一声:“阿兄!”
“噗……”容与从书卷中抬头,饶是她定力极佳,看着妹妹这番打扮,也忍不住失笑。
十四岁的容妍身量抽条了不少,眉目俊俏,穿起男装倒真有几分翩翩少年郎的风采。
只是那过于灵动的双眼,小巧挺翘的鼻尖,以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女儿姿态,尤其是她站在高大的容易身边时,更显出几分纤细娇小,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个“俊俏的小娘子”。
“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容与放下笔,挑眉问道。
容妍笑嘻嘻地凑上前,半真半假地作了个揖:“容兄安好!小弟容……容瑾,今日特邀兄长,同去领略那秦淮风月,以解兄长案牍之劳形,如何?”
她眨巴着大眼睛,满是期待:“总闷在家里读‘之乎者也’,人都要变成老学究啦!去听听曲儿,看看景儿也好呀!”
容易在一旁往炭盆里填煤球,嘴角似乎也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又迅速压了下去。
容与其实心中也有些微动。
秦淮风月,天下闻名。
她虽非耽于享乐之人,但入京以来,除了竹石居、书铺和拜访叶家,确实未曾踏足他处。
闭门造车,未必能成就好文章。去看看这金陵城最鲜活也最复杂的一角,或许并非坏事。
更何况……看小妹这兴头,怕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她瞥了容易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却是纵容的笑意:“也罢。‘容瑾贤弟’一片心意,为兄若再推拒,倒显得不近人情了。只是你记住,”她正色看着容妍,“点到为止。我们去听曲,赏景,见识繁华,莫要生事。”
“得令!”容妍脆生生应道,眼中闪过狡黠,“放心吧阿兄!有我……和小易哥在呢!”
她拍了下容易的胳膊。
容易默默无言,只无声地站直了些。
月色清寒,映着秦淮河上的灯火,粼粼碎金晃动。
三人登上一条宽敞舒适的游船。船行缓缓,两岸酒楼灯火辉煌,水榭画阁影影绰绰倒映水中,丝竹笑语笙歌隐隐飘来,端的是“烟笼寒水月笼沙”。
容妍倚在船舷边,兴奋地望着眼前流动的光影,小嘴微张,不时发出低低的惊叹。
容与负手立于她身侧,心中亦不免为这流传千年的风流蕴藉所触动。
行至河中段,一艘极其华丽硕大的三层画舫映入眼帘。
灯火通明,朱漆描金,檐角悬着琉璃宫灯,数层纱幔轻拂,乐声婉转悠扬,正是秦淮河上最负盛名的花魁船之一——“流云舫”。
容妍立刻来了精神,拽着容与的袖子:“兄长!我们去那里!最大最漂亮的!我听说其中的花魁娘子美若天仙呢!”
容与心中微叹,却也没扫她的兴:“好,就去看看。”
踏上“流云舫”,暖融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与外界的清寒截然不同。
一层是宽敞的宴客厅堂,铺着猩红绒毯,摆放着精致案几,已有不少客人散坐其中,或听曲,或谈笑,或把酒低语。
空气中弥漫着上等酒水、点心和名贵熏香混合的气息。
一位四十许岁、穿着华丽锦袍、头上珠翠不多却件件精致的妇人迎了上来,眉眼弯弯,笑意妥帖周到,正是舫主周妈妈。
她目光何等老辣,一眼扫过三人。
为首这位公子,气质清贵,面容俊逸脱俗,那份沉静绝非寻常纨绔可比。旁边这位……“小公子”虽努力扮作老成,但那灵动的眉眼和过于精致的小脸,分明是个娇俏女郎。
后面那位像是护卫随从,却气势沉凝,比寻常人家的公子还贵气些。
——非等闲之辈。
周妈妈笑容不变,心中却已有了数。
这样的组合,富家小姐扮男装好奇出游的有之,哥哥带着妹妹来长见识的亦有之。都不是来寻花问柳的主,那便好办,只需让客人觉得有趣舒坦就行。
“哎哟,几位贵客大驾光临,流云舫真是蓬荜生辉!快请入座!”周妈妈声音圆润热情,却无过分的谄媚。
她亲自引着三人到厅堂偏侧一处雅间。此处视野极佳,可俯瞰河景,窗口亦可尽览厅中表演,位置相对清静些。
“这位小公子想见识花魁娘子?”听了容妍的要求,周妈妈含笑看向她。
容妍装模作样地挥一挥手,端的是气势万千:“没错,要最好的!最漂亮的!”
“好嘞!”周妈妈微一垂眸,已有了计较,“今日‘流云舫’的头牌,自然是‘清歌仙子’王音音姑娘。音音嗓音清越如泉,最擅古调清曲,最是能洗耳明心。”
她特意点明清曲,自然是说给容与听的。
不多时,环佩叮咚,纱幔轻拂,一缕清冷的河风掀开了雅间的门帘。
一位身着素雅水蓝色软银轻罗长裙的少女袅娜而来。
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段婀娜如初春嫩柳,一张瓜子脸,肌肤胜雪,黛眉弯弯,杏眼含水,五官清秀雅致到了极致。
不是那种浓艳逼人的美,而是如同江南细雨、空谷幽兰般的清雅脱俗,气质温婉,眉宇间自带一股书卷气的娴静。
正是王音音。
她抱着琵琶,对着容与他们三人行了个礼,声音如同浸过蜜水的玉珠,清脆婉转:“音音见过三位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