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更鼓敲过三响。
莒县温府沉浸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唯有庭院角落值夜的家将偶尔走动带动的甲片轻响,显得格外刺耳。
药气浓郁的内室里,灯烛光晕昏黄暗淡,映照着榻上如同枯叶般悄无声息的身影。
容与歪坐在一旁、本是为了值夜下人准备的矮榻上,闭目养神,却不敢熟睡,眼下都是疲惫的黑青——温老大人的状况,已经一刻都离不了人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刻意压抑却又极为急促的奔跑声,还有秦长史带着哭腔的、几乎要破了音的低声嘶喊:“少爷!少爷慢些!慢些……”
紧接着,是沉重的、带着泥泞和霜雪的脚步声,一路毫无停滞地直冲内室。
“祖父!!”
伴随着一声撕裂了死寂的嘶哑呼喊,温家少主人温若鸿的身影猛地撞开了紧闭的房门。
他狼狈到了极点:
一身原本质地精良的锦缎劲装被尘土泥水浸透撕破,结着冰碴,凌乱不堪地裹在身上;
头发被风吹得散乱纠结,上面沾着草屑冰霜;
面色是极度的苍白和疲惫,眼窝深陷,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嘴唇干裂出血,颧骨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突出。
只有那双眼睛,此刻因巨大的恐惧和急切而燃烧着近乎狂乱的光芒,视线瞬间锁定了床榻的方向。
他几乎是扑到了榻前,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也浑然不觉,伸出冰凉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无尽的恐惧触碰榻上老者枯槁的手背,声音哽咽得失了真:“祖父!若鸿回来了!祖父……!”
一直枯守榻前的秦长史早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就在这时,榻上纹丝不动的温崇俭,被这撕心裂肺的呼喊触动,那双紧闭的眼睑竟极轻微地颤了一下,似乎耗费了巨大的力气,极其缓慢地,睁开了。
那原本浑浊不堪、毫无焦距的瞳孔,此刻竟异常清晰地映出了伏在床边的温若鸿。
“若……鸿……”一个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唤,从老人干裂的嘴唇间溢出。
只见温崇俭脸上那层灰败的死气,竟在这一刻奇异地消退了大半。虽然皮肤依旧松弛无光,但那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温暖的光芒,他竟然在温若鸿的搀扶下,略微向上支起了一点身体。
老人脸上露出了一丝虚弱却满足的笑容。
“傻孩子……回来了……就好……”他的声音依然微弱,却比之前流畅了许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温若鸿耳中。
这不是奇迹,容与清晰地知道,这是人临终前最后的、用尽所有生命之火的——回光返照。
温崇俭的目光越过泪流满面的温若鸿,投向角落里的容与,脸上那丝笑容更深了些,带着无尽的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了悟:“道长……这段时间,有劳你…照看,老朽、感念不尽……”
他又费力地将目光转回温若鸿脸上,眼神慈爱而留恋,仿佛要将孙儿的模样刻入最后的意识深处,开始断断续续地、缓慢却清晰地诉说:
“…你小时候、最是调皮,那次爬树…摔下来,额角…留了疤……”
“……十四岁,那篇《归燕赋》…写得好、好气魄……”
“…及冠那日,祠堂里…你说的、说的话,祖父…记得……都记得……”
他说得很慢,絮絮叨叨,尽是温若鸿成长中的点滴小事,琐碎却温暖。
温若鸿强抑着即将崩溃的悲恸,哽咽着用力点头,拼命应承,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回应祖父最后的叮嘱。
容与早惊醒过来,此刻静静地立在几步开外的阴影里,看着这祖孙生离死别前的最后叙话,没有惊扰。
温若鸿混乱狼狈的外表掩盖不住那清俊的轮廓,尤其那双眼睛在绝望和关切中更显深邃。
容与能感觉到他投来的短暂一瞥——那目光中带着一丝极淡的、深藏的疑窦和一闪而过的了然,但巨大的悲痛像海潮般瞬间将这丝疑惑淹没吞噬。
他显然认出了她,这身道士袍子骗不过那双在燕京茶楼里因辩论而灼亮的眼睛,只是此刻,对他来说,除了祖父,一切都不再重要。
时间在这弥漫着药味与亲情的低语中无情地流逝。
容与能清晰地观察到,老人脸上那层刚刚浮现的“生机”,如同被强风吹拂的残烛火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冷却下去。
他的语速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中的光芒再次开始涣散。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温崇俭的声音彻底停歇了。
他似乎想最后再对温若鸿说些什么,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枯瘦如柴的手指却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攥住了温若鸿的手腕!那力量之大,令温若鸿吃痛却不敢动分毫!
老人浑浊失焦的目光紧紧盯着孙儿的脸,仿佛用尽了灵魂中最后一点力量,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开合,发出了两声虽轻却无比清晰、无比固执、带着所有不甘与遗愿的呼唤:
“南……渐……”
“南归……!南…归……!”
那两个字如同耗尽了他最后的精魂。随着最后一个字音的落下,那死死攥紧的手指骤然松开,失去了最后一丝力道,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之上。
老人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头偏向一侧,脸上那最后一点因回光返照而生的“血色”褪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灰败。
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死寂。
秦长史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扑倒在地。
温若鸿僵硬地跪在床前,茫然地握着祖父那只刚刚还握着他、此刻却已冰凉的手,一动不动。
仿佛魂魄也被一同抽离。过了几息,一阵剧烈的颤抖才如同无法抑制的寒潮,席卷了他整个身体,从咬紧的牙关中溢出了一声破碎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呜咽:“祖父……!”
容与默默地走上前,点燃了一旁早已备好的安神香。
淡淡的乳白色烟雾袅袅升起,温柔却又无力地试图抚慰这巨大的悲伤,抚慰那痛苦、内疚了一辈子的魂灵。
她看着榻上老者眉心终于彻底散开的、积郁了一生的褶皱,那双浑浊的眼睛平静地闭上,唇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轻微的、难以察觉的释然。
温崇俭,这位一生背负着“贰臣”沉重枷锁,用尽心血只为守护一方土地和一份执念的老人,最终还是没能挺直腰杆回到故土。
但他燃尽自己的最后火光,将南归的执念,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唯一的孙儿手中。
这沉重的托付与希望,在这一刻,在容与的见证下,完成了最后的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