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此时跳跃了一下,发出毕剥之声。
桂沐阳轻轻一叹,继续道:“可惜百年前那场浩劫,后周……南奔仓惶,将这大好河山、千万黎庶,尽弃于北金铁蹄之下。”
他的语气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痛:“行简可曾听闻?关外许多城池碑记石刻,尤存汉家风骨;寻常巷陌间,老人闲谈,不经意流露的口音,还是咱们这边的乡音古调,便是一首童谣,曲调里都藏着几分故国流风……”
容婉双手交叠在膝上,指节微微绷紧,关切地问:“那……那边的百姓,生活如何?”
桂沐阳看向容婉,眼神中充满了同情:“水深火热。金人视其为牛马,赋税繁如牛毛,一项‘索魂签’,便能逼得家破人亡。金兵更是横行无忌,夺田占屋,欺凌妇孺。”
“更有甚者,征发北地青壮为‘签军’,驱为先锋,百死难回……唉!”
桂沐阳重重一声叹息,整个书房都安静下来。
容与静坐一旁,胸中却如惊涛拍岸。
这些具体而微的信息,远非史书上空洞的记载所能比拟。那不是地图上冰冷的地名,而是有呼吸、有记忆、有痛苦,在异族统治下挣扎求存的黎民。
她抬起眼,目光澄澈而锐利,直视桂沐阳,嗓音有些艰涩:“如此压榨,民怨……当真可平?”
桂沐阳迎上她的目光,那温和的商人气质下,此刻目光却带着洞察人心的力量:
“岂能平?岂敢平?!”他声音压得更低,字字却清晰有力,“百姓恨之入骨,南归之心从未消!只是北金朝廷狠厉,稍有串联苗头,便是屠戮清洗,严酷至极!‘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这并非虚言,是刻在北地人心头的深恨!行简,”他微微前倾,语气凝重,“咱们在北边也有些伙计,锦绣行的掌柜私下里听得真切,‘王师’二字,无人敢或忘,却也只是深埋心底,不敢吐露半分,唯恐引来灭顶之灾。”
窗外几声清脆的蛙鸣骤响,敲打着沉静的夜。
容与心中的那股对北地壮阔的向往,此刻如同投入了滚油的薪柴,猛烈燃烧起来,夹杂着沉甸甸的悲悯与决心。
容婉看着桂沐阳带来的账册与锦匣,那代表财货富足的光芒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阴影。她轻声道:“沐阳叔在那边行走,定要万分小心。”
“大侄女放心!”桂沐阳神情转肃,“锦绣行根基深厚,规矩分明,上下亦深知其中厉害。行简说得对,安全为第一要务。”
杨婶来敲门,说花厅已摆了饭,用饭时的气氛较书房轻松不少。
夜色深沉,送别桂沐阳后,容宅在蛙声与微凉夜风中沉入静谧。
书房里,雁鱼铜灯的光芒映着容与提笔的身影。她将香皂与酒坊的新成就以及旬考心得细细写下。
落笔到北地方向时,窗外一阵风过,吹得院中树叶沙沙作响。
她笔下一顿,墨色在信纸上氤氲开来:
“…………桂四叔此归,言及拒马关内外,山河雄阔依旧,然故地遗民水深火热,思归南土之心甚切。昔日繁华州郡今为异域,胡尘蔽日,民有倒悬之苦,然心志未夺……锦绣行往来其间,见闻如是。弟子遥想边关风物,亦感百姓疾呼,胸中激荡。读万卷书,焉能不行万里路?他日若有机缘,当亲赴北疆要塞,一探民生实状,体察烽烟之重,或于‘天道’‘人道’间,有更深体悟……”
信纸上的字迹沉凝。
容与搁笔,走到窗边。
六月的夜空繁星璀璨,银汉无声。
她凝望着北方的天际,想象着那片浸满血泪与期盼的土地。
那里有雄关险隘,有无垠草野,有被蹂躏的城市,更有千千万万呼唤着归来的声音。这股无声的力量,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又化为一种无比清晰的使命——去看,去听,去明白。这趟北行之路,她终是要走的。
容易利落地收拾了茶盏笔墨,轻轻带上了书房门。
容与靠在窗边的椅上,望着窗外被月光勾勒出模糊轮廓的石榴树枝发呆。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靠近门口,接着是熟悉的柔和呼唤:“与儿?”
容与立刻回神,起身道:“娘,这么晚了还没歇息?”
李月棠端着一只青瓷小碗走了进来,碗里盛着温热的冰糖炖雪梨。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寝衣,外罩着秋香色软绸大衫,发髻已松散地挽着,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但更多是温柔。
“看你这几日在府学熬着,今日又待客,怕你累着了。炖了点雪梨润润,放了些川贝。”李月棠将小碗放在书案上,目光细细地打量着灯下的“儿子”。
灯光映照下,容与身着青灰色细棉道袍,身形颀长清朗,眉目在烛光下显得比白日更添几分干净澄澈,脸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线条。
脖颈在宽大的道袍领口间若隐若现,喉间的变化被巧妙掩饰,并无半分突兀,全然是位学业精深、气质疏朗的俊秀学郎模样。
只是身量抽高得厉害,去年新做的几件袍子,袖口、袍裾已都有些短了。
“谢谢娘。”容与温文笑着接过小碗,温热的甜羹顺着喉咙滑下,熨帖舒适,“不累的。今日桂四叔来,都是好消息。”
她的声音似乎已过了“破声期”,如今清越平和,也听不出丝毫异样。
李月棠在她旁边的绣墩上坐下,拿起扇子轻轻替她扇着风驱赶蚊虫,目光却未曾离开“儿子”的脸庞,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娘?”容与察觉到母亲的异样,停下吃羹的动作。
“哎……”李月棠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在扇柄上摩挲,“没什么,就是看你这么用功,人都瘦了些。”她顿了顿,语气有些迟疑,“与儿……你如今,也有十五了……”
容与心中微动,瞬间明白母亲想说什么了。
近来身量的确长得快,虽然衣衫遮掩得当,也用了些小手段保持声音稳定变化、掩饰某些生理特征,但终究是瞒不过细心又日日相对的亲生母亲。
她放下羹匙,抬起眼,迎上母亲饱含忧虑又不知如何启齿的目光,神色坦然而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娘,”容与的声音放得更缓,清朗的嗓音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儿子心里有数的。您看我如今这样,不是一切都好么?”
她轻轻拉了拉身上宽松舒适的道袍衣袖,微笑道:“娘不必忧心这些。儿子眼下只想着安心读书,努力把学问做扎实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