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蒋氏祖宅所在的临川县,已是绿意葱茏,繁花似锦。
作为当地绵延数百年、根深叶茂的望族,蒋家嫡长孙蒋若兰的冠礼,自然是一场轰动的盛事。
蒋府内外张灯结彩,宾客盈门,车马络绎不绝,府门前那条青石板铺就的长街,几乎被各色华丽的轿子和骏马塞满。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花香、脂粉香和一种属于世家大族特有的、沉稳而热烈的气息。
容与作为蒋若兰在府学中关系最为亲近的同窗之一,自然也受邀前来观礼。
她随着人流步入蒋府那气派非凡、雕梁画栋的正厅,只见厅内早已布置得庄严肃穆。
正北面墙上高悬着巨大的“蒋”字族徽,下方设着香案,供奉着蒋氏先祖牌位。
案前铺着厚厚的猩红毡毯,一直延伸到厅堂中央。
吉时将至,厅内渐渐安静下来。
满堂宾客,无论老少,皆屏息凝神。
容与站在靠后的位置,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前方。
她今日穿着容婉特意为她赶制的一身崭新的雨过天青色锦缎直裰,衬得她身姿越发挺拔清隽,在满堂华服中并不扎眼,却自有一股沉静内敛的气度。
忽然,厅堂侧门开启,一阵轻微的骚动如同涟漪般散开。
只见一位身着玄色道袍、外罩鹤氅的老者,在蒋氏家主蒋老太爷的亲自陪同下,缓步走了进来。
老者面容清癯,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眼神平和,却深邃如古井,行走间步履沉稳,衣袂飘然,周身仿佛自带一股隔绝尘嚣的清气。
他并未刻意显露威仪,然而当他踏入厅堂的瞬间,原本还有些许嘈杂的偌大空间,竟彻底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敬畏。即便有不认识的,好奇问一问旁边的人,眼神也变得与他人一样。
容与微微睁大了眼睛。
来人却是她的业师,名动天下的静笃居士,前工部尚书,当代书法巨擘——严文礼严先生!
只是此刻,他是以栖身龙虎山栖鹤观的道长身份,应蒋老太爷这位故交之请,屈尊前来担任蒋若兰冠礼的正宾!
严文礼在香案前站定,神色庄重平和。
蒋若兰身着采衣,在赞者的引导下,步履沉稳地走到厅堂中央,向先祖牌位和严文礼行大礼。
整个冠礼过程严格按照古礼进行,一丝不苟。加缁布冠、皮弁、爵弁,三次加冠,每一次都伴随着严文礼那清越沉稳、带着独特韵律的祝辞。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每一次祝辞念罢,蒋若兰都恭敬行礼,神色肃穆,眼中闪烁着激动与坚毅的光芒。
冠礼成,蒋若兰正式宣告成人。他再次向严文礼深深揖拜,严文礼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长者对后辈的欣慰。
接下来的盛大宴席,严文礼自然被奉为上宾,与蒋老太爷及几位德高望重的耆老同坐首席。
无数道或敬畏、或热切、或探究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早已淡出朝堂、却声望日隆的隐逸高士身上。
多少官员士绅想方设法欲攀附其门而不得,今日竟能在蒋府得见真容,众人心中都有些小心思活动起来。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容与琢磨着一会儿散了席,再去问问老师怎么会来了这边,竟然还不跟自己提!不过此刻,她还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并未刻意向前凑。
然而,当蒋若兰在父亲的引领下,特意来到严文礼面前敬酒致谢时,他目光扫过,恰好看到了坐在稍远处的容与。
蒋若兰心中一动,放下酒杯,对严文礼恭敬道:“居士,今日学生能得居士亲为加冠,实乃三生有幸。学生还有一位同窗挚友,亦在席中,他……”
他微微侧身,指向容与的方向:“容行简容兄,素来仰慕先生风骨,学问亦是极好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随着蒋若兰的手指,齐刷刷地落在了容与身上!
容与心头微微无语,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朝着首席方向,隔着人群,遥遥向严文礼躬身行了一礼。
严文礼的目光穿过喧闹的宴席,精准地落在了容与身上。他那双深邃平和的眼眸中,清晰地掠过一丝温和的笑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独属于师徒间的了然。
他并未多言,只是对着容与的方向,微微颔首,动作幅度极小,却足以让所有紧盯着他反应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这一颔首虽不明显,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块巨石!
“嘶……”
“那是谁?”
“容行简?前两年小三元的那个容行简?”
“严先生……认识他?还对他点头了?!”
“天啊!严先生竟与他有旧?”
嗡嗡声里,有知情之人却是忍不住笑开,略带艳羡和感叹地看着容与,对身旁的人说道:“岂止有旧!你们没听说吗?严先生隐居后极少收徒,能得他青眼者凤毛麟角,只在前年收了一关门弟子,便是姓容。”
“这容与……竟是静笃居士的入室弟子?!”
“难怪!难怪他文章气象不凡,见解独到!原来师承在此!”
“蒋家这次……真是藏龙卧虎啊!一个嫡孙请动了严先生,一个同窗竟是严先生的弟子!”
瞬间,各种惊讶、羡慕、嫉妒、探究、恍然大悟的低语如同潮水般在席间蔓延开来。
先前那些或许对容与这个“府学普通学子”不甚在意的人,此刻看向她的眼神完全变了,充满了震惊、审视和重新评估的意味。
容与这个名字,连同她那沉静的身影,在严文礼那一个无声的颔首间,瞬间被推到了这场盛大宴会的焦点位置。
她感受到了无数道灼热的目光,但她只是平静地再次躬身,然后缓缓坐下,仿佛周遭的一切议论都与她无关,唯有心中对老师的敬意和孺慕之情——正好,她有许多问题,等着老师解惑呢。
宴席持续到月上中天,方才渐渐散去。
宾客们带着满足与震撼陆续告辞,蒋府的热闹喧嚣也慢慢沉淀下来。
容与并未立刻离开。
蒋若兰心细,虽然心中震惊,但也早已安排妥当。
待大部分宾客散去后,他亲自引着容与,穿过几重院落,来到府邸深处一处极为幽静雅致的临水小轩。
——当然,途中免不了对自己这位好友的“盘问”,容与满脸的无辜,一一应付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