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下得愈发紧了,一辆车刚从泥泞中拉出来,又有另一辆不慎陷落。
就在众人精疲力竭之际,沉重的马蹄踏雪声如同擂鼓般响起。一支人数过百、装备精良、打着朝廷南直隶某卫所旗号的骑兵队,顶风冲雪疾驰而至!
铁甲铿锵,杀气凛凛!
为首一名剽悍的骑将勒马停于货栈前,目光如电扫过车队,扬声喝问:“前方可是承运御灾物资、来自南昌府桂氏商行的羊毛商队?”
桂四叔心中惊疑不定,却强自镇定上前拱手:“正是!草民桂沐阳,有礼了。不知将军……”
那骑将并不下马,举起一块黑漆令牌和一份加盖朱红大印的公文:“吾等奉金陵守备衙门并江南道布政使司宪令!查汝所运羊毛,乃御前钦点赈济江南等地雪灾寒民之紧要物资!现道路艰难,匪患滋扰,恐有差池,着即由本卫军马接管护送!所有车驾物资,即刻发往龙江关码头,不得延误!”
桂沐阳心中咯噔一下!发往龙江关?那方向可不是回南昌的路!他急忙道:“将军容禀!此批羊毛乃专为南昌……”
“住口!”骑将手按刀柄,眼神凌厉,语气也不甚和气,“有朝廷宪命在此!岂容你一介商贾置喙?南昌受灾,江南数府亦遭酷寒肆虐,此物关系江南士民御寒保命,岂容你说运到哪里去?速速交出商引单证,随军行动!违令者,军法处置!”
桂沐阳看着那寒光闪闪的刀锋和周围如狼似虎的军士,瞬间明白了——这根本不是真正的“护送”,而是最粗暴的征用!
还是打着朝廷大义、统筹赈灾的旗号!
他们早已被盯上,江南那些同样遭灾、且位置更紧要的权贵、甚至宫中御用监,恐怕早已伸出了手。他费尽心力准备运回南昌、按容与的法子造福黎民的心血,在这冰冷的权力与突如其来的名义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
愤怒、不甘、巨大的忧虑在胸中轮番翻涌,几乎让桂沐阳呕血。
但他毕竟是经历风浪的商海客,如何不知此时应该怎样行事?
强行抗命?无异螳臂当车,最终只会人财两失,弄不好,还要搭上桂氏的一家老小。
他攥紧的拳头在袖中松开,深吸一口冰寒刺骨的空气,压下满心激荡,脸上硬挤出一丝僵硬却不得不为的恭敬,长揖到地:
“草民……领命。”桂沐阳的声音嘶哑低沉,继续道,“此乃御灾物资,自当听从上宪调拨分派。单证在此,请将军验看。”
骑将脸色稍霁,接过桂沐阳递上的凭据,验看无误,立刻下令军士开始整顿车队,粗暴地驱赶开桂沐阳带来的伙计,替换上了他们的人。
……
数日后。
数匹颜色纯净雪白、精心梳洗打理的羊绒料子,连同数件用其上等绒线织造的精美御寒衣袍,被快马加鞭送入禁宫,作为江南进奉的上等御寒新品,呈献于昭乾帝御案之前。
御览之下,昭乾帝摸着那前所未见的细软绒物,亲自穿上感受了其绝佳的保暖性,又闻奏折提及乃一桂姓商人辗转万里、从塞外调运大量原料所制,龙心大悦。
“商人桂沐阳,其志可嘉,于国有急之时,能体恤天心,不畏艰辛调集上物!实为义商楷模!”
昭乾帝当即挥毫,御笔亲书“奉义急公”匾额一方,并下恩旨,赐予桂沐阳冠带之荣,更亲封“义商”名号,着府县褒扬,以示嘉励。
当这份旨意由天使传至南昌时,桂沐阳人已在归程途中。接到这金光闪闪的匾额和恩旨,以及他真正发往南昌预备救灾的羊毛被截留征用的消息,他立于雪后初霁的驿路上,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奉义急公”的牌匾在阳光下刺目,皇恩浩荡的封赏在耳边回响。然而,真正能为南昌那些灾民带去一丝温暖的“毛衣”原料,却被强行分走了大头……
府衙之中,孙知府宣读了圣旨,众人纷纷向归来的桂沐阳道贺“义商”之荣。
容与穿着一身石青色鹤氅站在人群中,看着桂四叔脸上那抹难以尽言的复杂神色,心中已是了然。
她走上前,眼神清亮,无半分介怀,只诚恳道:“桂四叔辛苦!千里苦旅,天威莫测。虽然没能带羊毛回来,好歹得了个‘义商’的名头。何况,”她目光扫过城外井然有序的赈济景象,笑道,“我南昌士民自救之心甚坚,四叔此行已昭示天下何为‘仁心义举’,这十万斤羊毛,送去更急缺之处,同样是赈济灾民,四叔功在当代!”
桂沐阳对上容与清透的目光,听着那句“人心齐”,胸中的郁结与无奈渐渐化开,最终化作一声释然的叹息和一丝真正的欣慰。
诚如容与所言,虽然失去了桂四叔运来的大量羊毛作为核心支撑,但容与先前提出的羽绒服和毛线编织法,结合连金跃等商家子弟强力维持的平价粮源、官商提供的旧衣物料、药铺配制的防疫汤药以及寒门学子不遗余力的防疫宣讲,多方合力之下,南昌府的赈灾自救竟也卓有成效。
凛冬的酷寒和猝不及防的地动之殇,终究在各方合力的托举下,未曾酿成更大的劫难。
官府虽显迟滞,但在灾情明证和汹涌民意的推动下,也终于在年前缓过劲来,组织起较为系统的房屋修缮和基本的冬粮赈济。
城外临时搭建的窝棚虽依旧简陋,却因有相对稳定的粥粮、不断赶制出来的粗布“羽绒内胆”和最基础的取暖煤球,倒也堪堪支撑住了。
因为防疫及时,卓有成效,虽不免有灾民染了伤寒,却并未造成大规模的瘟疫传播。
空气中紧绷的焦灼稍稍松弛了些许,但家家户户想要过一个丰足团圆的新年,已是痴念。
节日的喜气被灾后重建的忙碌和物资匮乏的窘迫悄然冲淡。街市依旧清冷,年货铺子前少了往年的喧腾红火。
这一日,容与接到一封自北边辗转而来的信笺。
展开素笺,却是小妹容妍略显稚拙却愈发坚定的笔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