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板和粉笔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教谕们耳中。
起初,几位老教谕听闻竟有人在学斋用粉土在刷黑的大木板上涂写,只觉得荒唐幼稚,有辱斯文。
“成何体统?岂非如稚童涂鸦一般?”一位古板的经学教谕吹着胡子。
另一位律法教谕也皱着眉,满脸的不赞同。
然而,当他们在一次巡查时,无意间路过那间静斋,看到容与正用粉笔在黑板上快速推导一道复杂的河工土方核算题目,旁边围着几个学子,眼中全是恍然大悟的神情时,脚步顿住了。
那漆黑的板面上,洁白的线条实在分明,将复杂的问题一层层剥开。
容与一边写一边讲,学子们点头、思考、低声交流,效率远胜于他们印象中正襟危坐、面对一张小纸绞尽脑汁的场景。
数日后。
一位算学教谕在自己的课堂上,尝试性地在小范围讲解一道几何难题时,悄悄命人抬来了这块被学生们私下称为“行简板”的黑板。
他起初拿起粉笔时还有些别扭,写出来的字也歪歪扭扭,但当他勾勒出一幅幅辅助图形,看着下方学子们恍然大悟的眼神交流时,那点不适感瞬间被巨大的成就感取代。
紧接着,另一位律法教谕在讲解一桩复杂的田土纠纷案例推演时,也大着胆子用了这黑板,将案件双方的关键证据、前后矛盾、律法条文的适用性分析一一列出、排比、论证。
课堂讨论前所未有的热烈,平日昏昏欲睡的学生也频频举手发言。
潜移默化间,这黑白二色的神物开始在府学各处静斋悄然出现。
当某位德高望重的老学究也放下架子,拿着粉笔在这黑沉沉的板面上批注典籍关键句时,府学里关于此物的非议早已彻底消弭。
这块由容与“胡闹”出来的“行简板”,最终被正名为“讲演板”,成为了府学乃至后来更多学府,用以开蒙启智的“读书利器”之一。
不过这已是后话。
这一边,日子迈进了七月,府城仿佛被投入了硕大的火炉。
天空不见一丝云翳,毒辣的日头从卯时便高悬,将青石板烤得滋滋作响,滚烫的热浪蒸腾起来,连街巷两侧的柳枝都恹恹地耷拉着。
府学里的石阶砖地更是吸饱了热气,蒸腾而上,书斋里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滞的粥。
纵使竹帘低垂,冰釜在角落散着微弱的寒烟,学子们也是汗流浃背,手中的书本字迹在热浪中都似乎模糊扭曲。
这天刚下早课,众人只觉得胸口窒闷,连讨论课业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容与也用力摇着手中的折扇,而后站起身,走到斋舍角落,揭开一个用湿布盖着的厚重陶罐盖子。
一股沁人心脾、带着酸甜果香的凉气瞬间弥漫开来,那气息直冲脑门,在热烘烘的空气里劈开一道清爽的裂隙。
“容兄,这是……”离得最近的于函率先嗅到,精神为之一振。
“酸梅汤,加了点消暑的药材熬煮,井水里湃了一夜。”容与边说边用长柄木勺舀出深琥珀色的汤液,倒入带来的白瓷碗中。
水汽凝结在碗壁上,还未入口,那股酸甜清凉的气息已令人齿颊生津。
他分发给几位熟悉的同窗:陈穆远、连金跃、蒋若兰、叶润章,当然也包括于函。
其余同窗,只要有兴趣过来的,容与也都奉上一碗——左右不值什么钱,无非是方子新奇些,用传统的中药材方子结合了她前世知道的一些奶茶店的配方,口味更佳。
连金跃动作最快,几乎是抢过碗,迫不及待地灌了一大口。
“哈——!”一股极其清凉、酸甜适度、层次分明的滋味瞬间从舌尖冲上喉咙,紧接着是胃腹的一片舒坦。
那酸不是寡酸,带着熟透乌梅和山楂的浓郁果香;冰糖带来的甜味是恰到好处的温润回甘,绝不齁嗓;其间隐约还有一点甘草的微甜、混上薄荷的清凉余韵缠绕舌尖,更绝妙的是似乎还有一点难以捉摸的微咸,将所有味道融合得完美无缺,将五脏六腑的燥热瞬间压服。
一碗下去,连金跃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四肢百骸透出来,刚才还恹恹的精神立刻为之一振,整个人像是被浇透了清泉般舒爽。
他猛地瞪大眼,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惊:“行简,我的好兄弟!这……这酸梅汤,怎么和外面卖的刷锅水全然不同?”
他语无伦次,激动地凑到容与跟前,眼睛死死盯着那陶罐:“你这方子卖不卖?十两银子够不够?不不不,我出一百两!我就算砸锅卖铁也想随时随地能喝上这一口!卖给我,卖给我吧!”
连金跃像个发现稀世珍宝的孩童,手舞足蹈,急切得恨不能立刻把银子拍在容与面前。
容与一时哭笑不得,仿佛又看见一个桂锦行——不,这位简直比桂锦行还夸张。
众人看他那副模样,都忍俊不禁。
叶润章也不由升起了一点期待,试探性地尝了一口,也是眼睛一亮,点头赞道:“确实妙极,酸甜清爽,解暑生津,回味悠长。”
“振羽,稍安勿躁,”蒋若兰笑着摇头,“你这一副要打劫行简的样子,可别把人家吓着了。”
容与笑着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得近乎有些欠揍:“不值当的,方子十两银子给你便是。”
“只十两?”连金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又紧张起来,“你可不许反悔!这方子当真如此易得?”
一百两他有压力,十两简直是白捡!
“无非乌梅、山楂、甘草、陈皮、冰糖、薄荷叶……再加些许盐提味罢了,”容与一边继续给其他人添汤,一边随口道,“比例火候稍加变化,滋味自有不同。我这方子不过试了几次,得了最佳配比,原料并不稀罕,有心人不难琢磨出来。”
顿了顿,她继续道:“你若喜欢,拿去便是。只是将来被人家仿了出来,赚不着钱,可别回来寻我退货。”
连金跃立刻从怀里掏出钱袋子,也不数了,硬塞了十几两散碎银子到容与手里,生怕她临时涨价似的:“容兄大恩!钱你收好!方子速速抄给我!”
瞧他那样子,倒仿佛是得了天大的便宜。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容与喝完了自己那一碗汤,便去抄方子。
这钱她倒是收得心安理得——虽然就像她说的,方子不难,有心人很快就能琢磨出来,但配出合适的比例却不简单,她知道连家有不少产业,茶楼酒舍也是有的,凭着这一手特色,细水长流,带来的收益也不是小数目。
酷暑难当,休沐日更是盼头。
容与家那处带小院的宅子,因靠近几棵老槐树,在容家人来了之后,又引了活水通过后门水沟,倒是比城里别处更添几分阴凉。
这日傍晚,日头西斜,暑气稍退,容家小院里却早早热闹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