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有所闻?哼!”老道士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痛惜和恨铁不成钢,“这可不是小病,那一次,恐怕直接伤了根本!”
他似乎在斟酌词语,手中抓着容与的手腕,又掐了掐,才继续道:“后来你又学了些乱七八糟的吐纳,强提精气,掩盖虚亏。表面上看气血充盈,脸色好得不行,实则内里亏耗,如同被掏空根基的房屋。”
“你这不来天癸,迟迟不显女相,不会以为是得天眷顾吧?”老道士冷笑一声,语气却无比沉重,“那是不足之证!是根伤未愈又被强行催发潜力透支出来的假象!再这么下去,不过数载,人就会像点得太旺的油灯,‘噗’一下……”
他的话,如同闷雷在容与耳边炸响。
她穿越初期的浑浑噩噩、体弱的原身记忆、这十五年来确实未曾显露的月事……原来根子在这里?
老道士看着她沉静依旧、似乎无动于衷的脸色,眼中的怒其不争更甚。
他松开钳制容与的手,沉吟片刻,随手抓了容与屋内的笔墨,写下两张潦草的方子,随手塞进她手中。
“拿着!”他声音低沉,眼神异常复杂,“老头子我没工夫管你那些欺君罔上掉脑袋的事!但你这身体再耗下去就是废了!”
容与展开第一张字迹端正些的药方,听见老道士说:
“这个是治本的!慢,要费几年工夫细细调理。喝下去,能把你早年亏空的根基补回来一些,断不了根,但能活命。只要以后细细调养着,身体也会……慢慢地像个正常女子那般发育起来,该来的总会来。你好好想想,命重要,还是那个什么狗屁功名重要?!”
不等容与回嘴,他又重重拍了下第二张药方——这一张的字迹明显凌乱些,容与打眼一看,用药也是颇为奇诡:
“这个……是毒药!”
老道士嘿嘿一笑,瞧容与丝毫没有畏惧的样子,只是微微一挑眉,便无趣似的哼了一声,继续道:“是毒药,也是奇方。一旦服下,会彻底绞断你的阴脉根子。以后……永远都不可能再有月事,你身上的女气会彻底被压制,再高明的郎中也诊不出丝毫女儿脉象。但代价……”
老道士喉头滚动了一下,眼中那点玩世不恭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代价就是,你会彻底失去作为女人的根本……永远断绝生育之能!此后气血也会一直带着一股至阴至绝的煞气,孤阴不生孤阳不长,寿……绝难过四十岁。”
屋内的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爆出一颗灯花。窗外,细密的雪粒子终于簌簌落下,敲打着窗纸。
两个选择,如同深渊的两条绝路:回归“正常”,有极大可能暴露身份,或者牺牲未来的全部可能,换取绝对的掩饰和继续前行的可能。
容与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她的手很凉,但握着那两张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纸,没有一丝颤抖。
老道士急促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时间似乎凝固了。只有雪落的声音,沙沙作响。
片刻,容与抬起头,脸上毫无畏惧,甚至还含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眼神是彻底的清明,一种斩断了一切犹豫、退路和枝蔓的澄澈冰凉。
她没有看第一张药方,目光直接落在那张用药奇诡的药方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将那张“解药”的药方放在桌上,任由烛泪滴落浸润了一角。
然后,她将那张“毒药”的药方,缓缓地、无比郑重地叠起来。
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仪式感。
“不必考虑了。”她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每个字都清晰得如同玉石相击,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迟疑,更没有留半分后悔的余地。
“我选这个。”
老道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仿佛要从这张年轻的脸上看出一点动摇或恐惧。
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绝然的平静。
那是一种已然选定了终局的平静。
“好!好!好!”老道士猛地大笑起来,笑声干涩沙哑,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是夜枭的哀鸣。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说不出是赞许还是彻底的失望。
“老头子我活了一辈子,见过想当官的,想发财的,想练成天下无敌的……就是没见过你这么急着当太监的!还是个比真太监更彻底的‘绝户太监’!行!真行!算你小子有种!”
“小子”二字,被他咬着牙念出来。
他猛地转身,那佝偻的身影如同融化在黑暗中一般,瞬息间便在摇曳的灯影里消失无踪。
没有留下任何多余的话,也没有道别。
只有桌上那张缓缓被烛泪灼烧的药方残角,证明他曾经来过。
冷风卷着雪花从开着的窗户涌进来,吹得烛火猛烈摇曳,几乎熄灭。寒意刺骨。
容与静静伫立了许久。
窗外,大雪终于铺天盖地般落了下来。
她走到窗边,伸出手,关上了那扇被寒风拍打的窗户。
山风愈发凛冽如刃,刮过龙虎山嶙峋的峭壁,卷起浮雪细沙,敲打在栖鹤观古旧的窗棂上。
容与将那两张承载着截然不同命运的纸方,随手塞进了空间中,就落在书桌上。
那“绝脉毒方”所需的药材,名目古怪,诸如“百年雷击阴沉木心”、“雪岭三生花根”、“玄冰魄粉”之类,皆是罕世奇珍,绝非下山匆忙间可得。
更关键的是,老道士离去时那沙哑刺耳的声音仍在耳畔回响——
“……服此毒方,须连续七日,还需配合药浴。首三日,周身骨缝如蚁啃噬,气血逆行,口不能言;中二日,寒热交攻,形销骨立;末二日……剧痛将如剜心剔骨,神魂几欲离体。”
这般动静,绝非在家中所能遮掩。
母亲心细如发,姐姐更是温柔入骨,任何一丝一毫的异样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
岁考在前,年关在即,家中团圆的灯火温情之下,岂容她这般行尸走肉般挣扎哀嚎?
容与深吸一口山巅清冷的空气,压下心头那丝因药方描述而泛起的寒意。只能暂搁此事。待岁考放榜尘埃落定,寻个游历四方或进京赶考的由头辞别家人,再觅深山古刹或孤僻之地。
思及此处,那暗藏于心底、被“四十寿限”锁住的沉郁冰冷,仿佛又浓重了几分。
下山路蜿蜒在冰封的松林间,足下积雪嘎吱作响。
容易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背着简易的行囊和书箱,脚步沉稳,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偶尔容与驻足回望那隐于风雪云雾间的栖鹤观飞檐,容易便会适时递上水囊,或是不动声色地替她拂开松枝上坠落的雪团。
“阿易,快了。”容与轻轻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不知是告诉他下山的路快到头了,还是告诉自己这一切都终将有个尽头。
容易只“嗯”了一声,并不多言,但那落在容与肩上帮她弹落雪粉的手,力道却悄然温和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