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站在观礼的人群中,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落在这位传奇夫人身上。
岳夫人脸上带着温和得体的笑容,注视着眼前跪拜的新人。但那温和之下,一双眼睛却沉静如水,仿佛能穿透眼前的一切繁华喜气,洞察到更深层的东西。
那是一种历经沙场、看透浮华的镇定与了然,一种无需言语便能自然流露的力量感。尽管叶润章的父亲因公务缺席,来往宾客却无一人觉得这场婚宴不受重视,晏家也丝毫不觉被人轻视。
这一切,就来自于这位一品诰命夫人——岳剑屏。
新人拜罢起身,按照礼数,高堂需对新妇有所期许或训诫。
众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岳夫人身上。
她并未立刻说话,而是微微侧身,对着新妇晏清的方向,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有力地传入满堂宾客耳中,甚至压过了喜乐:
“清儿。”这是她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如此亲昵地称呼儿媳。
“今日你入我叶家门楣,叶家世代书香,然岳门曾为兵戈之地,我亦是半世浮沉。母亲知你自幼娴雅知礼,胸有锦绣文章,此乃你的根底,亦是你的光华。”
她的目光似乎透过那层红盖头,温和地落在新妇身上,话语如同沉静的溪流,却自有千钧之力:
“叶家的门风,首在‘明理’。明天地之理,明家国之道,亦明自身之心。家规之内,敬上爱下是礼;礼法之外,立身守心是道。相夫教子之外,若有心之所向——或文章书画,或经营之道,或持家之外的雅好、游历、交游、乃至是女子亦可为的经世之务——只要不违本分,不损家声,不亏德行,便自随心去便是。”
她微微停顿,语气越发沉凝,却带着一种前所未见的开明:
“妇人立世,非困于方寸之地。女子之强,非必提刀跨马。心怀丘壑,腹藏锦绣,行止端方,叶家门楣所重,并非唯男丁仕途通达,亦当有女子之气象万千!”
这番话,听在容与耳中,如石破天惊。
她不由赞叹,在女子普遍被要求“三从四德”的时代,即便是开明之家也多是教导如何“相夫教子”、“克己守礼”,岳夫人却直白地点出“立身守心”、“气象万千”,认可儿媳的才华,鼓励其在做好“职责”、“本分”之余去追求“心之所向”。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寻常的新妇寄语。满堂宾客虽有讶异,但望着岳夫人那沉静如渊的双眼和一身凛然正气,竟无人觉得突兀,反而在心底升起一股深深的钦佩。
叶润章听得眼含热泪,激动地看向母亲。
红盖头之下,晏清的指尖也微微颤抖,显然被这番不同凡响的嘱托深深触动。
岳夫人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晏清身上,脸上那份温和的笑意里,多了一丝罕见的期许:
“清儿,愿你与吾儿执手,相互扶持。不求大富大贵,但求无愧于心。”
“拜!——”司仪一声唱和,将情绪拉回。
新人对高堂深深拜下,气氛肃穆而庄重。
容与内心震动,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位真正超越时代局限的奇女子的气度与胸襟。
喜宴宾主尽欢,至月上中天方渐渐散去。叶府花园中仍挂着喜庆的红灯笼,映照着一池碧水和几处精巧的亭台。
岳夫人在此,自然没有人敢太过分地闹什么洞房。
容与陪着母亲、姐妹在一旁的敞轩内稍作歇息。
十岁的容妍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小脸红扑扑的,大眼睛亮晶晶地一直追随着不远处与几位女眷叙话的岳夫人。
方才高堂上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几乎每个字都重重敲在她的心上。
岳夫人与客人作别后,含笑朝他们走来。
她已换下那身庄严的翟衣深服,着一件家常的沉香色云纹锦缎对襟褙子,周身那股贵气收敛不少,更显雍容温和。
“李夫人安好,”岳夫人对李月棠颔首致意,目光随即落到容妍身上,笑意更深了些,“小容姑娘今日吃得可好?我瞧你看我看了大半日,可是有什么事?”
容妍被点了名,小脸更红了,但胆子却不小,立刻挣脱母亲的手,小步跑到岳夫人跟前,规规矩矩行了个福礼:“拜见岳夫人!妍儿就是想多看看您!我听阿兄讲了好多您打仗的故事,特别特别厉害,比戏台上的女将军还厉害!”她声音清脆,带着抑制不住的崇拜。
岳夫人眼中笑意更浓,弯下腰,伸手轻柔地抚了抚容妍的发顶:“打仗……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不值一提。”
“如何不值?”容妍立刻反驳,小嘴一撅,“我都记着!您随老将军守孤城,夜里带斥候渡冰河……”
她竟然把容与曾在家中讲过的几桩模糊旧事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添油加醋说得活灵活现,末了还补充一句:“我也随着阿兄习武,将来也要像您一样报效家国!”
岳夫人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声音爽朗洪亮,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温言软语。
她直起身,看向旁边的容与和李月棠,笑道:“这孩子,我喜欢!胆气足,心性真,志气高!李夫人,你家阿妍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她顿了顿,带着几分玩笑,感叹般说道:“我岳剑屏膝下只有润章一子,倒真想要个这般玉雪可爱又心思灵透的女儿。”
此言一出,李月棠愣了一下,面露犹豫。这提议虽是玩笑,但意义却不同寻常。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容与几乎没有丝毫迟疑。
他神色平静地上前半步,对着岳夫人深深一揖,语气沉稳而坚决:
“夫人厚爱,行简代家妹拜谢!行简以为,生而为人,不分男女,皆当有立身之志、自强之心。夫人一生功绩德操,正是此道楷模。舍妹虽年幼,但既有向高处行之心,实乃她之幸事。若有幸得夫人垂青指点,学得夫人一分胸襟见识,便胜过旁人百般雕琢。”
他的目光投向旁边双眼放光、还沉浸在巨大惊喜中没回过神的妹妹,唇角勾起一丝温和而骄傲的笑意:
“女儿当自强。家妹若得此机缘,行简欣慰之至,并无半分推拒之意。若夫人不弃,此乃舍妹之大造化!”
容与对着容妍眨了眨眼,容妍这才完全反应过来,巨大的喜悦瞬间将她淹没。她忍不住扑过去抱住了岳夫人还未收回的手臂,惊喜地叫道:“夫人……不,义母?真的可以吗?”小脸上满是憧憬与期待的光芒。
岳夫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撞得微微一晃,随即朗声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快慰:“好!好一个‘女儿当自强’!行简,你这个兄长当得明白。那今日喜上添喜,我便认下妍儿这个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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