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吴一波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以极高礼遇将苗疆圣女周彬月请至军中,已是三月中旬。
周彬月并未带多少随从,只跟着几位身着斑斓苗服、神情肃穆的祭司。
她穿着一袭深蓝色的苗家百褶裙,裙摆绣着神秘的星辰与草木图腾,外罩一件玄色斗篷,兜帽边缘缀着细小的银铃,行动间发出清冷微响。
相比于对待同族的热情善谈,她在吴军将士面前大都寡言少语,对吴一波的厚待也只是淡淡致谢,全无受宠若惊之态。
车马行至大军营地之前,面对「吴王」的亲自出迎,她只是微微屈膝行了一个苗疆古礼,声音如同山涧清泉,平静无波:
“有劳吴王远迎。”
既无惶恐,也无谄媚,仿佛面对的不是权势滔天的霸主,而只是一个寻常的请托者。
吴一波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的神情,在他看来,周彬月的身份,注定他有这样的资本倨傲。
况且,苗疆的大巫师,早就同他交代过圣女的来历和本事,尊重强者,是每一个王道霸道者的必然。
“楚天千里,水雾蒸腾,洋洋波光无际,当真是有古云梦吞吐两湖、粼粼千里的感觉了。圣女如何看待这景致?”
吴一波并未直接问起如何破局,却先问周彬月怎样看这景色。显然,周彬月怎么看,决定了她会怎么做。
周彬月并未立马给出回答,只浅浅勾勒嘴角,露出些笑意,随着吴一波的手所指,看向了望塔外一片连绵不绝的径流和沟壑。
没有像将领们那样拿出舆图指点江山,也没有询问水文细节,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株扎根于山崖的古木。
而后伸出手掌,感受着空气中浓重得化不开的水汽,以及那拂面而来、带着丝丝暖意的春风。
闭上眼,指尖微微颤动,仿佛在捕捉常人无法感知的自然韵律、仿佛沉浸在与天地的交流之中。
「中军都督」诸葛明华在二人身后,也用左手掐算着,试图寻找一丝丝启示。
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沉默,只有风雨飘摇的声音。
良久,就在了望塔下驻足的将领们纷纷开始不耐烦躁动时,周彬月缓缓睁开眼眸,深邃的瞳孔里似乎有幽光一闪而逝。
“此地水汽充盈,地脉阴湿,春意虽显,然冬寒未尽,根基犹在。欲破此局,非人力强攻可为,需借天时之力,反其道而行之。”
“借天时?反其道?”吴一波疑惑不解,“如今已是仲末之春,天气渐暖,如何反其道?莫非能让时光倒流,重回寒冬不成?”
周彬月轻轻摇头,目光投向北方阴沉的天际,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非是逆转时光,而是唤醒沉睡的冬意,引导残留的寒煞。天地之气,阴阳流转,盛极而衰。如今暖湿之气已臻顶点,物极必反,正是引动潜藏寒气的契机。”
“请吴王予我三日,贡献人力物力,听我指引,于此地筑一‘引煞坛’,依古法布设。三日后子时,我将行‘祈寒禳’,沟通天地灵息,若能成功……或可令风云变色,气温骤降,使这百里水泽,尽化冰原。”
“冰封水泽?!”
纵然心中已有准备,吴一波和诸葛明华还是被这骇人听闻的话语震得心神摇曳。这已超出了兵家诡道的范畴,近乎于神话传说!
春深时节,在雨水丰沛的荆楚之地,人为制造一场足以冰封江河的严寒?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圣女……此言当真?”
诸葛明华声音都有些发干,他虽提出建议,但更多是出于无奈,内心对此等玄奇之事仍是半信半疑。
周彬月转头看他,眼神清澈却深不见底:“天地之威,岂是凡人可轻言驾驭?我辈所能做,不过是窥得气机流转之一隙,于关键时刻,轻轻推上一把。“
“成与不成,七分在天意,三分在机缘。王上洪福,定有天公相助,我只能承诺,竭尽所能。”她没有给出任何保证,反而更添了几分莫测高深。
吴一波脸色终于开始变幻不定,任之前如何的淡定,现在面对未知的可能性也无法再保持冷静。
大军停滞,每日粮秣消耗如同流水,士气在泥泞和等待中不断消磨,来自后方的压力也与日俱增。
他猛地一握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好!本王就信圣女一回!需要什么,尽管开口!人力、物力,本王无有不允!”
接下来的三日,吴军大营后方一片喧嚣与神秘交织的景象。
按照周彬月极其详尽甚至苛刻的要求,数千士兵被调动起来。
他们选择了一处背靠山峦、前瞰水网的高敞之地,这里地势颇奇,既能汇聚地气,又不易被外界干扰。周彬月则亲自踏勘方位,以步丈量,最终划定坛基。
筑坛的泥土,需取用山下无染的清冽黄土,混合上等的糯米汁液反复夯筑,借糯米之粘性锁住地脉灵气。
坛高定为三丈三尺,取“三三不尽,生生不息”之意,分三层,象征天、地、人三才。
底层为方形,涂以青黑,代表大地与北方玄水;中层为八角,涂以玄黄,对应八卦,调和阴阳;顶层为圆形,涂以素白,象征苍穹,也是行法之所。
坛成之后,便是布设。周彬月与几位老祭司、巫师亲自操持,不容旁人插手。
坛周按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方位,插上青、白、红、黑四色巨幡,中央则立一杆杏黄色主旗,上书古老的苗文符咒,据说是先苗传承至今沟通祖灵的媒介。
坛上各处,按照星斗方位,摆放着各种奇异物事:有取自雪山之巅的“寒玉”,有深埋地底的“阴沉木”,有苗疆特有的、只在月夜开放的“幽昙花”干瓣,还有许多连见多识广如诸葛明华都闻所未闻的草药、矿石和香料。
牺牲祭品也非同寻常,并非寻常三牲,而是一只纯白色的山羊,三条墨色鲤鱼,以及九只羽翼未丰的玄鸟。
整个法坛区域,被划为禁地,由周彬月带来的苗疆护卫严密把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混合着草药清香和莫名压抑的气息,连巡逻经过的士兵都不自觉地放轻脚步,面露敬畏。
第三日,夜幕早早降临。
奇怪的是,持续了多日的绵绵春雨,竟在傍晚时分戛然而止。但天空并未放晴,乌云反而更加浓重低沉,像一块巨大的湿黑棉絮,紧紧包裹着大地。
没有一丝星光月光透下,营中只能依靠火把照明,光影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宛如鬼魅。
子时将至,法坛周围燃起了巨大的火盆,但火光似乎都无法驱散那浸入骨髓的阴冷。
周彬月终于出现了。
她已沐浴斋戒,换上了苗疆圣女最为隆重的祭服。
那是一件以深紫色为底,用金线、银线、彩丝绣满了日月星辰、风云雷电、山川草木以及各种奇异虫兽图案的长袍,华丽繁复到了极致,几乎看不到布料的底色。
她头戴一顶纯银打造的花冠,冠上缀满了层层叠叠的叶片、花朵和铃铛,正中镶嵌着一颗鸽卵大小、氤氲着淡淡寒气的幽蓝色宝石。
她赤着双足,脚踏在冰冷潮湿的坛面上,一步步拾级而上,银铃随着她的步伐发出清脆而富有韵律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传得极远。
坛下,吴一波、诸葛明华、吴一澄等核心将领以及部分高级军官齐聚,人人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追随着坛上那个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无比神圣又无比诡异的身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期待。
周彬月在坛顶站定,面向北方。一位老祭司递上一支粗大的、用多种香料混合特制的“通灵香”。她紧接着将香点燃,插入巨大的青铜蟠纹香炉中。
令人惊异的是,那青烟竟笔直上升,丝毫不受微风的干扰,在漆黑的夜空中凝成一道细线,直指苍穹。
仪式开始了。
她先是跪坐在坛心预设的蒲团上,双手结出一个复杂的手印置于胸前,开始低声吟唱。
古老而晦涩的苗语古歌在她口中吐出,音调奇异,时而高亢入云,如同凤鸣九霄,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时而低沉婉转,仿佛地底幽泉的呜咽,又似万千草木在寒冬中凋零的叹息。
这歌声似乎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人的心魂,坛下不少人都感到心神摇曳,仿佛被带入了一个苍茫古老的梦境。
吟唱声中,她缓缓起身,开始舞蹈。
舞姿并不柔美,反而带着一种原始、古朴甚至略显僵硬的韵律,每一个动作都似乎契合着某种天地至理。
她宽大的祭服袖摆挥舞,带起阵阵寒风;银冠上的铃铛急促作响,与吟唱声交织,形成一种独特的节奏。
片刻之后,一舞毕。她抓起坛上准备好的、研磨成粉的“冰魄草”和“寒霜花”,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将粉末奋力撒向空中。
说也奇怪,那些粉末并未飘散,而是在她周身盘旋,遇气即燃,爆发出团团幽蓝色的、毫无温度的冷焰,将她映照得如同幽冥鬼魅。
接着,她捧起那香灰,以银勺舀出,沿着桌面代表山河湖海的沟壑,缓缓倾倒。香灰竟立刻如活物般流淌,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仿佛在与大地对话,一股浓郁的异香混合着草药的清苦气息弥漫开来。
随着仪式的进行,坛下的人们明显感觉到周围环境在变化。
风,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之前还有的些许虫鸣也彻底消失,万籁俱寂,一种死寂般的宁静笼罩四野。
空气中的湿冷感正在迅速被一种更刺骨的干冷所取代,呵出的气息瞬间变成浓白的雾团,火把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几分,甲胄表面开始凝结起细密的、晶莹的霜花。
周彬月的吟唱越来越急,舞动也越来越快,她的脸色在幽蓝冷焰的映照下变得苍白无比,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瞬间又被寒气冻结。
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仿佛有两簇冰焰在瞳孔中燃烧。显然,这场逆天而行的仪式,正在极大地消耗她的精力。
终于,在一个旋转之后,她猛地停在坛心,面向北方,停止了一切吟唱和动作。她静立在那里,如同冰雕雪塑。
整个天地间,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那越来越浓重、几乎要凝固的寒意。
突然,她仰面向天,双臂猛然张开,宽大的祭服袖摆如同玄鸟的翅膀展开!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石破天惊的长啸!
那啸声清越无比,穿透厚重的云层,带着一种古老而蛮荒的祈愿与指令,直上九重!
啸声未落,异变陡生!
“呜——!”
一股猛烈到极致的寒风,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冰龙,从正北方咆哮而至!瞬间席卷了整个高地!
坛周的五色巨幡被吹得疯狂舞动,猎猎作响,几乎要挣脱绳索;火盆中的火焰被压得贴地摇曳,明灭不定,几欲熄灭;坛下的将领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衣袂翻飞,几乎站立不稳,脸上充满了惊骇。
这风,与荆楚之地常见的任何风都不同!
它冰冷、干燥、肃杀,带着极北之地的荒芜气息,所过之处,空气中的水分瞬间凝结!
紧接着,天空中低沉的乌云开始如同沸水般剧烈翻滚、碰撞,温度在以肉眼可见、肌肤可感的速度疯狂下降。
仅仅是几个呼吸之间,就仿佛从初春一步跨入了严冬。
“雪!下雪了!”有将领颤声喊道。
起初是细密的、如同冰砂般的雪籽,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打在盔甲上铮铮作响。但很快,雪籽就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鹅毛般的巨大雪花!
在狂暴的北风裹挟下,这些雪花不再是轻柔的柳絮,而是如同无数白色的利刃,倾斜着、疯狂地抽打着大地的一切。
一场数十年未遇的、在三月时节堪称诡异的暴风雪,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风雪疯狂肆虐了整整一夜。坛上那个玄色的身影,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态,如同一个引导风暴的坐标,在漫天风雪中若隐若现。
翌日清晨,风停雪歇。当吴一波、诸葛明华等人顶着刺骨的寒意,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再次冲出营帐,冲向高地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们终生难忘!
昨日还是水光潋滟、泥泞不堪,阻挡了他们数月之久的百里水网,已然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平坦而坚硬的冰原!
河道、湖泊、壕沟、水渠……所有曾经的水域,此刻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泛着青白色幽光的冰层。
冰面之上,覆盖着新落的积雪,更增加了行走的摩擦力。昔日吞噬了无数吴军儿郎性命的死亡陷阱,竟在一夜之间,化作了一条通往胜利的坦途。
“天佑!天佑我吴军!”
吴一波激动得浑身颤抖,虎目之中竟隐隐有泪光闪烁。他猛地转身,望向那座已被积雪覆盖大半的高坛。
坛顶之上,周彬月依旧站在那里。风雪已然停止,初升的朝阳将金色的光芒洒在银装素裹的大地上,也勾勒出她疲惫而单薄的身影。
她的祭服上落满了雪,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随时都会融化在这片雪景之中。
一位老祭司正搀扶着她,她微微倚靠着,似乎连站立都极为困难。然而,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深邃,望着眼前这片被她亲手改变的天地,无喜无悲。
“传令!”
吴一波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压下心中的狂澜,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在雪地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