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先祖父思虑单纯,不识人心狡诈,终为我那叔祖遣人所害,临死残留之际,嘱托我等子嗣万不可再以皇室身份自居,于是我父率家中十余人隐入西郊荒山,开拓田地,务农习经,老朽如此已有数十年矣。”
“而今,宁朝各地隐痛频发,西南吴军立足,东南钱氏反叛,西北流民攒动,塞北熊奴骚扰,东北之地勾勾丽反复无常,盖因皇帝无德而臣民不敬也。”
“老朽不图复国,只此出山,愿以微末之力,助王爷定鼎,使治下百姓无忧战乱,使天下黎民免受疾苦,是时恳请王爷,为我祖父正名,留我轩辕一族县乡之地繁衍。”
李航闻言,手中茶盏猛地一震,打落几滴水花,饶是他知晓许多秘辛,但前夏皇室宫闱最顶层的人物,岂是史书可以读得真相的。
圣佑初年,弘文馆编修前朝国史,仅仅八十年前的「戾太子」轩辕羿便已仅有三两言语见载。
“羿,夏高祖嫡长,少有贤名,居储位廿岁有余,因事贬于南地。”
“太贞初,薨,灵宗赐谥为‘戾’,葬于山野,子嗣尽匿。”
前些日子,「东唐王」府邸有一人提着求贤纳士的告示登门,指明要李航亲自前往临安西郊山中方可一见高人,经他带路引荐,李航方才结识了这苍髯老者,日夜交流,只知老者姓轩辕,颇有学识见地,对这天下大势也剖析得当,引以为座上宾,今日谈论,才晓得还有这种隐秘。
李航此刻与轩辕长庆对坐,茶盏轻响,厅内气氛却凝重如山。
稍加回忆,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依本王所知,我大宁太祖征伐之时,「夏哀帝」尚且年幼,为「大将军」轩辕兖所弑,皇族北狩,而后大宁立国,亦曾遣兵寻找,但未见轩辕族众踪迹。
先生要本王照顾轩辕一脉,大可以故太子遗脉身份号召各地族裔前来我临安地界好生安置,如此可安所谓‘怀念旧国’之心,使动乱自平。”
“王爷有所不知,所谓借夏国之名谋乱者,皆非轩辕一族,纯属假借名号蛊惑百姓,其中尔尔,倒也不是一时说得清的,请王爷担待。”
“如此这般,那便罢了,先生说说,居于临安此地,本王如何行事?”
轩辕长庆目光如寒星闪烁,透着洞悉世事的深邃。他将茶盏放下,缓缓起身,负手踱至窗前,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钉:
“王爷,钱承泽的叛乱,不过东南乱局一角。朝廷日薄西山,诸藩蠢蠢欲动,此乃天赐良机。临安若要屹立不倒,乃至裂土封疆,需有长远之策,而非坐等渔利。”
李航闻言,瞳孔微缩,起身拱手,语气恭敬却不失试探:“先生既有高见,某愿洗耳恭听。东南局势诡谲,朝廷、钱氏、吴军、倭奴,各方角力,临安虽富庶,可用兵马却不足十万,如何在这乱局中谋得一席之地?”
轩辕长庆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李航,沉声道:
“王爷,乱世之中,谋势者胜,谋利者亡。钱承泽急于称王,失了民心,赵佳锐攻心为上,拖而不战,朝廷赋税不入,府库空虚,皆是短视之举。临安若要崛起,需跳出此局,以道义为旗,以自治为基,以武力为盾,方可长盛不衰。”
李航眉头微挑,示意轩辕长庆继续。老人抚须,缓缓道:
“老朽有一策,名曰‘东南自治,华夷分明’,愿为王爷细陈。
第一,临安当谋东南数省自治,统江浙、闽福、江西等地,建赋税自理、兵马自募之制,表面尊朝廷为主,实则自立门户,这是王爷已有之定论。然切不可僭越称帝,帝位乃众矢之的,称帝即失道义,引四方围攻。”
李航闻言,心中一震,沉吟道:“自治而不称帝,的确可避朝廷锋芒,亦能收拢民心。只是,朝廷若崩,东南自治如何自处?「正元帝」虽昏庸无能,朝臣一干人等却精明能耐,太祖创业至德亦传播四方,帝室根基仍在,贸然割据,恐失天下之望。”
轩辕长庆淡然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王爷多虑了。朝廷若崩,帝室无依,正是临安大展身手之时。老朽建议,若皇帝失位,谁人夺位则引领天下诸雄群起而攻之。”
“是时,临安可接引帝室南下安置,奉其为「太上皇」,尊而不掌,以此为名,号令诸藩。此举既全道义,又得实利,天下谁敢非议?王爷可静待天下归心,再图大业。”
顿了一顿,他继续说到:“今帝室存人,「赵王」不知所踪,「齐王」尚且幼于大皇子,黄怜儿无关紧要,「正元帝」所诞数子之中,长子聪慧不受拘束,次子愚钝,三子幼弱,非常之时,当以正统为先,愚笨为先!”
李航听罢,眼中精光大盛,击掌道:“先生此计,妙不可言!接引帝室,既安天下之心,又可借帝室之名,慑服诸藩。临安若得东南数省,兵精粮足,何愁不立于不败之地?”
只是他马上顿了顿,皱眉道:“然而,东南诸省,江浙尚在掌控,闽福、江西、淮海等地官僚与本王有所沟通,却有地方豪强盘踞,如何一统?”
轩辕长庆摆手,语气平静却暗藏锋芒:“王爷,江浙富庶,乃东南根本,各省虽有豪强,然多为乌合,利诱可收,武力可平。老朽建议,先以减赋赈粮之名,收买民心,再以水师步军震慑,遣使招安豪强。若有不服者,雷霆一击,杀鸡儆猴,半年之内,东南可定。”
李航点头,复又问道:“先生,东南自治,需兵马粮草,临安虽富,兵力不足,粮仓亦非无穷。若朝廷或诸藩发难,如何应对?”
轩辕长庆冷笑,目光转向窗外运河:“王爷,兵马不足,便练;粮草不丰,便屯。临安水师已成规模,可封锁运河,断敌补给。陆军分三营,日夜操练,效赵佳锐之法,两个月内,可增精锐五千,半年之内累增五万。
另开垦荒田,招募南下流民,粮仓可自给自足。至于朝廷,哼,「正元帝」连户部都填不满,哪来的银子发兵?诸藩如钱承泽,皆自顾不暇,临安只需稳扎稳打,无人可撼。”
李航连连称是,心中却闪过一丝疑虑,试探道:“先生,临安此前曾暗中联络天照群岛倭奴,欲借其水师之力,牵制朝廷。如今若谋自治,倭奴之事如何处置?若弃之,恐失一臂;若用之,恐损道义。”
轩辕长庆闻言,面色一沉,语气陡然严厉:“王爷,倭奴之事,断不可再提!华夷之别,乃天下大义,倭奴贪婪成性,屡犯我海疆,民心视之为寇。临安若与之勾连,纵得一时之利,亦失百年之基。老朽以为,立即断绝与倭奴往来,改以雷霆之势清剿沿海倭寇,扬我声威。此举可得民心,慑诸藩,更可正临安之名!”
李航心头一凛,忙起身拱手:“先生教训的是。某一时糊涂,险误大事。自今日起,临安水师当全力清剿倭寇,凡倭奴船只,尽数焚毁,绝不留情!”他紧接着目光一转,“只是,倭寇盘踞海疆,根深蒂固,单凭水师,恐难速胜。”
轩辕长庆颔首,沉声道:“王爷所言不假。倭寇之患,根在夷州岛及其北边列岛。前夏末年,夷州为海盗占据,至今数十年,岛上贼巢连绵,船只千艘,倭奴视之为巢穴。老朽建议,临安当举兵讨伐,夺回夷州,划归治下。此岛地处东南要冲,扼海路咽喉,得之可控东海,失之则后患无穷。”
李航眉头微皱,沉吟道:“夷州岛?此地偏远,地形险峻,海盗盘踞,易守难攻。临安水师虽强,兵力却不足三万,若举兵远征,恐有折损,东南根基或受波及。”
轩辕长庆摆手,语气坚定:“王爷,夷州虽险,却非不可破。海盗虽众,然多为乌合,内部争权夺利,难成一心。临安水师可分三路,一路佯攻,引敌出巢;一路封锁海路,断其补给;一路直袭岛心,焚其巢穴。
老朽估算,以一万水师,配精锐五千,半年可平夷州。岛上田地肥沃,渔产丰饶,一旦归临安治下,可为东南添粮仓,亦可为水师添根基。”
李航听罢,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击案道:“好!先生此计,既全道义,又得实利,航无不从!临安即刻筹备,断绝倭奴,举兵夷州,半年之内,必将此岛划归治下!”他目光炯炯,沉声道:“只是,夷州既平,如何治理?岛上民风彪悍,海盗余孽或暗中作乱。”
轩辕长庆淡然一笑:“王爷,夷州之民,多为闽福渔民,被海盗裹挟,久困岛上。只要临安施以仁政,开仓赈济,招募青壮入伍,余孽不足为患。另可设夷州府衙,遣贤臣治理,建学兴教,如此夷州昌盛不在话下。”
李航连连点头,拱手道:“先生之策,环环相扣,本王佩服之至!东南自治、清剿倭寇、夺取夷州,此三策若成,临安基业可固百年!”
“只是,钱承泽与赵佳锐之战,临安当如何应对?若朝廷得胜,顺势兵锋南下,自治之计恐受阻。”
轩辕长庆冷笑,目光如刀:“王爷,钱承泽与赵佳锐,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赵佳锐虽善攻心,精锐不足,钱承泽虽有精兵,民心已失。临安只需静观其变,暗中助钱氏粮草,拖住赵佳锐。若赵胜,兵疲粮少,无力南顾;若钱胜,尾大不掉,临安可趁机招抚。无论谁胜,东南自治之势已成,无人可挡。”
李航闻言,豁然开朗,起身长揖:“先生大才,今日方知,何为谋国之策!自今日起,临安当依先生之计,谋自治,清倭寇,夺夷州,至于朝廷,哼,若正元帝果真无道,临安便接引帝室,建东南新局!”
轩辕长庆颔首,摩挲中指银戒,低声道:“王爷,老朽虽为前夏遗脉,却无意复国,只愿天下安宁,百姓得生。临安若成东南核心,老朽此生足矣。事不宜迟,王爷当即下令,练兵屯粮,备战夷州,至于钱承泽,派人送金银粮草,稳住他,待其与赵佳锐斗得两败俱伤,临安再图大计。”
李航重重点头,击掌道:“好!”说罢唤来卫兵,“即刻传令,水师整备,陆军操练,粮仓加固,斥候遍布东南,备战夷州!”
“至于钱承泽,本王这就派人送去金银粮食,助他一臂之力!”李航吩咐完,不忘回身对轩辕长庆再鞠一礼,“先生,临安大事,今后还需您多多指点。”
轩辕长庆摆手,淡然道:“王爷言重。老朽不过一介布衣,愿为东南尽绵薄之力罢了。”他起身,邀李航一同负手望向窗外,运河水面月光如银,隐隐透出一丝杀机。
……
江浙,嘉兴府。
“兵部武库储备司档案所载,海宁卫豢马地原有六百亩草场,而今所见,远远不止。”李涛一身青葱色长袍,隐于山野之中,静静远眺前方,自作思虑道。
前些日子从天目山逃出,他便马不停蹄赶往此地,眼前草场浩瀚如海,骏马数千匹,嘶鸣震野,栅栏连绵数里,马厩仍在扩建,工匠挥汗,尘土飞扬。
兵部档案岁岁更新,各地自报而后朝廷遣专员核查,去岁六百亩,如今怕有千五之巨,足以养马七八千,远超一藩防务所需,东南养马地可不止这一处,如此可知其他各处也有此情形。
李涛心头一凛,暗道:“李航果真暗做准备,此等规模,割据之志昭然若揭!”他正欲潜入草场探查,身后随从却递来一锦盒,取出乃一封密信,封蜡上刻父亲李裕的私印,将信展开,其间字迹苍劲:
“涛儿,海宁卫养马规模,速查详情,尤需探东唐是否暗助镇海卫钱氏,输送钱粮兵马。钱承泽叛乱,朝廷力薄,若东唐与之勾连,东南必乱。社稷安危,系于汝身,慎之!”
李涛攥信,指节泛白,眼中寒光闪烁,低声道:“父亲,儿定不辱命!”随后便整袍起身,借暮色与林荫掩护,宛如幽影,悄然没入草场深处。
“公子,”居于李涛左侧的随从忽的发出声来,“兵部内恐怕也有人暗中相助东唐。”
“显明说的极对!”李涛闻听此言,停下脚步略作思索,转过头对右后侧的随从吩咐,“启舒,你执我密令,速速快马前往永安回禀我父亲。显明你也一道同去,江浙梁公子已应允我安排死士护佑,无须担心!”
“是!公子!”赵显明、田启舒二人交换过眼神,知道公子向来有主见,于是轻声应喏了,稍作规划便离开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