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安原卫。
风沙漫天,黄尘蔽日。城楼高耸如孤峰,青黑色的砖墙上刀痕箭瘢纵横交错,似在无声诉说百年战火。
城头“安原”二字铁画银钩,然匾额早已被风蚀得斑驳,字迹边缘隐隐渗出血锈般的暗红。
城外荒原莽莽,枯草随风翻卷,远处传来马蹄踏地之声,低沉如擂鼓,震得地皮微颤。安原卫内,校场尘土飞扬,五万铁骑列阵肃立,马头当卢映着昏黄日光,寒光闪烁,杀气森然。
张庭赫立于城楼了望台上,身披鎏金锁子甲,肩头蹲踞铜铸狻猊,手中长槊斜倚青砖,槊尖犹带暗红血渍。
他年逾六旬,面容粗砺如刀削,左颊一道斜疤自眉骨划至下颌,愈显狰狞。腰间佩一柄弯刀,刀鞘嵌碧玺,刀柄缠金丝,正是前日辱没金弥日时夺来的战利品。
此刻,他眯起独目,凝望南方,手中紧握一卷快马送至的圣旨,纸面明黄刺目,朱砂御批「镇北侯」三字猩红如血。
“镇北侯?”张庭赫低声呢喃,唇角缓缓上扬,露出一抹狞笑,断然没想到这番刺激朝廷,却反倒来了之前求之不得的爵位。
他抖开圣旨,指尖摩挲着那枚铜印,印上錾刻的纹路似在掌心游动。继而仰头长笑,笑声沙哑而狂肆,直冲云霄,惊得城楼下的苍鹰振翅而起。
“好个皇帝,好个朝廷!武昌方捷,熊奴叩关,江山摇摇欲坠,这才想起我张庭赫!”他目光如狼,扫向身侧「副将」哈木纳,“既封我侯爵,许我重利,便是将这塞北之地尽托于我。哼,不过是开胃小菜,他日这北疆,必是我囊中之物!”
哈木纳闻言,低头拱手,语气恭谨却难掩试探:“将军,朝廷倚仗您守塞北,确是天赐良机。然熊奴十五万部众来势汹汹,我军虽有数万骑兵,粮草却不足三月,若持久作战,恐难支撑。将军您看?”
张庭赫不再言语,只将槊尖猛戳地面,青砖应声裂开细缝。他踱至城墙边缘,俯瞰校场,目光如炬:
“粮草不足?那便抢!熊奴扣关,正是天予我立威之机。朝廷无能,宦官贪婪,江南富庶却不发一粒米救塞北,哼,我便自谋生路!”
言毕,他转头看向哈木纳,声音低沉却杀意凛然,“传令下去,五万铁骑分作三部:左军一万,由你率领,沿天疆官道设伏,断其后援;右军一万,交予「参将」乌尔图,绕道辽西,出其不意袭其侧翼,只可奇袭不可缠打;中军三万,随我亲自拱卫蒙古,不放任何一兵一卒入境!”
哈木纳瞳孔微缩,忙道:“将军英明!然熊奴素以骑兵强悍着称,其先锋来势汹汹,不如先诱敌深入,再以铁骑围歼,方为上策。”
张庭赫闻言,眯起眼,刀疤在夕阳下泛起狰狞红光。他冷笑一声,槊柄横扫,带起一阵风声:
“诱敌?哼,熊奴蛮子狡诈如狐,岂会轻易上当?我要的不是小胜,而是震慑!正面御敌,杀其主将,焚其营寨,让这十五万熊奴闻我张庭赫之名便肝胆俱裂!”
他指尖敲击铜印,节奏急促,“朝廷既将我推上风口,我便借此战名扬天下。封侯不过起点,他日封王拜相,乃至……”他声音骤低,眼中野心如火,熊熊燃烧。
哈木纳不敢再劝,低头应是,随即转身下楼传令。不多时,校场号角呜咽,马蹄声起,五万铁骑如黑云压境,兵分三路,旌旗猎猎,杀气冲天。张庭赫独倚城楼,目光越过荒原。
他以仅自己可听到的声音呢喃:“守土报国?哼,我守的是我张庭赫的土,报的是我张庭赫的国!”言罢,他提槊下楼,翻身上马,玄甲在风中铮鸣,宛若猛兽出笼。
城外风沙骤紧,战鼓擂响,铁骑奔腾如雷,安原卫的残阳被尘雾吞没。
张庭赫眼见着这些十余年亲手培植的人马,个个展露枭雄气派,心中愈发豪气丛生,跃马至军列之中,长槊一横,借力站于马上,引得周遭赞叹一片,直呼轻功了得。
“好儿郎们,随本侯爷一同操练起来!”说罢,他双腿如生根般钉立马鞍,腰胯猛然发力,手中丈八长槊如黑龙惊醒!
槊锋嗡鸣,瞬间撕裂空气。但见他双臂筋肉虬结,锁子甲铿锵作响,长槊先是毒龙般向前疾刺,快逾电光,残影未消,槊身已借势回旋,化作一道横扫千军的乌光!
沉重的槊杆在他手中竟似无物,呼啸着撕裂风沙,槊头暗红血渍在昏日下甩出一道妖异弧线。
紧接着,张庭赫一声断喝如雷,身形在马背上疾旋如陀螺!长槊随其身形翻飞绞杀,槊尖寒芒点点,泼水难进,卷起漫天尘沙,竟似平地掀起一股腥风血雨的小型风暴!
那沉重的槊杆在他手中翻腾绞缠,时而如蟒翻身,时而如鹰击空,每一次劈扫都带起沉闷风雷,每一次突刺都隐含洞穿金石之力,将战场搏杀的狠戾与霸道展现得淋漓尽致!
槊风激荡,吹得他身后猩红披风猎猎狂舞,肩头狻猊狰狞欲噬。一套刚猛无俦的槊法舞罢,他骤然收势,长槊斜指苍穹,槊尖兀自震颤不休,嗡鸣之声久久不散。
……
长沙,吴军假都。
岳麓山东侧,一派枫林红透、银杏黄染之景。秋风瑟瑟,卷起漫天落叶,红黄交织如血染锦绣,铺满山麓,映衬着远处湘江水光潋滟,宛若一幅残阳泣血的画卷。
然而这艳丽秋色之下,长沙城却笼罩着一层沉沉死气。
城墙焦黑斑驳,箭痕刀瘢纵横,城头“吴”字大旗迎风招展,旗角却已残破,似在风中低吟败军之殇。城内街巷冷清,昔日繁华不再,百姓闭户不出,偶有兵卒巡逻,甲胄碰撞声低沉刺耳,夹杂着远处传来的马嘶与号角,令人心悸。
假都王帐设于岳麓书院旧址,前夏末年毁于战火,而今已然修葺一新,帐顶覆以玄色旌旗,金凰展翅,威势犹存。
帐内寒意森森,「吴王」吴一波端坐主位,身披暗红战袍,肩甲嵌银,腰悬苗刀,刀鞘银铃无风自鸣,细响如泣。他年逾五旬,面容满布风霜,眉间深壑如刀刻,双目半阖,似在沉思。
案前舆图摊开,武昌、云梦泽、长沙等地以朱砂圈点,触目惊心。武昌大败后,吴军水师折损殆尽,十余万雄兵仅剩六万,退守长沙,声势大不如前。
帐内右侧,军师诸葛明华手持羽扇,青灰长袍曳地,目光沉静如渊,扇面鹤顶缀以朱砂,平添肃杀。
左侧,吴王嫡长子吴三折身披玄甲,肩胛伤口包扎未愈,年轻面庞满是戾气,手按佩刀,杀意未敛。
帐中另有新晋将领徐懋应,年仅二十余,面容酷似其父徐晋才,眉眼间却多几分阴郁,他身着藤甲,腰悬短弩,沉默立于角落,目光低垂。帐外风声渐紧,枫叶敲击帐幕,窸窸窣窣。
吴一波猛拍案几,舆图震颤,墨砚翻倒,墨汁洇染猩红。见众人皆是不敢言语,他起身踱至帐门,掀帘望向岳麓山巅,枫叶如火,映得他眼底血丝狰狞。
“武昌一役,朱璧永龟甲船断我生路,海洺水师损失惨重,晋才血染北山,如今残部六万,堪堪据守!”他声音沙哑,带着不甘,
“朝廷连战连捷,北疆熊奴叩关,张庭赫封侯抗敌,西北‘夏魂’复起,杨卫康西征以应。宁国虽千疮百孔,却仍将主力防范我军。诸位说,本王还有几分胜算?”
诸葛明华羽扇轻摇,拱手道:“王上,胜算虽微,却非全无。朱璧永胜武昌,然熊奴势大,他必分兵北援,水师据守长江无忧,冲击湘江有险,因而断不会冒进。杨卫康西征青博罗,粮草不继,短时难回。张庭赫野心勃勃,封侯后急欲贪功,加之朝廷内部派系斗争,我等仍大有可为。”
言罢,他指尖点在舆图上的长沙,“我军据岳麓天险,湘江水道可守,云梦一方未丢,六万残军若重整,加之号召西南各地兵力集结,借地利拖住敌军,待其内乱再起,未尝不可北上。”
吴三折冷哼一声,刀柄敲地,铮鸣刺耳:“拖?军师莫非要我等坐以待毙?父王,儿臣愿率轻骑袭扰长江,杀他个措手不及!”他目光炽热,年轻气盛溢于言表。
黄定釭闻言,抬眼低声道:“世子英勇,然敌军势大,轻骑袭扰恐损兵折将。北山之战,徐将军以身殉主,教训犹在眼前。”他声音低沉,带着隐痛,“不如固守长沙云梦一线,遣细作探敌虚实,再寻破绽。”
黄定釭此番话本是好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座之人却以为他在暗指世子拖累徐晋才身死,立马沉默不言,不敢接这话头。
吴一波眼见气氛尴尬,遂眯起眼,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固守?袭扰?哼,本王岂是困兽待毙之人!”他俯身凝视舆图,指尖划过湘江下游,
“朱璧永龟甲船吃水深,湘江水浅洲多,且水底崎岖不平,他定是难以施展。传令胡海洺率残部沿江布暗桩,凿沉船木构并铁链等阻塞水道;吴三折领三千轻骑绕常德府北上,袭扰粮道。主力大军掘壕设垒,待援军一到,以守为攻!”
诸葛明华颔首道:“王上英明。然粮草仅余一月,需速掠湘南州县以充军需。那些地界蛮族各部蠢蠢欲动,正好借此加以敲击。”
他目光微抬,与吴王对视,“南边安缅虽为宁国臣属,近期却因内乱,王子刘玄静与大宁交恶,可派使者携金帛,诱其出兵相助我等,他年再谈反馈之事。”
“安缅?哼,这群野人贪婪成性,若能为我所用,便是利刃。”他转头看向徐懋应,“懋应,尔父忠烈,北山血战震慑敌胆。你可愿领两千藤甲兵,南下联络各地土司,搜集兵员?”
徐懋应拱手,朗声道:“王上厚恩,懋应愿效死力。”
帐外枫叶飘零,战鼓擂响,议战之声渐低,吴一波目光森冷,似已下定死战决心。
……
翌日,辰时,岳麓书院临时行宫内,气象一新。
正殿檐角悬挂金铃,殿前枫树环绕,红叶如火,殿内鎏金蟠凤柱烛火摇曳,映照出一片肃穆。
「吴王」吴一波端坐高台,着一袭玄红配色衮服,冠冕垂旒,手中持一柄鎏金短杖,威严中透着不可质疑的气度,日月等十二章纹俱在袍服之上,龙凤双飞相交相守,活灵活现。
诸将列队肃立,甲胄寒光闪烁,杀气隐隐。殿外,鼓乐齐鸣,三百亲兵持戟分列两侧,旌旗猎猎,金凰旗迎风招展。殿内,香炉青烟袅袅,吴一波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
“武昌虽败,我军未亡。于长沙都城之地,本王欲重振军威,分封诸将,共抗强敌!”
诸葛明华适时出列,捧一卷绢帛,高声道:
“奉吴王令,封吴三折为「常德侯」,领轻骑北上,袭扰敌粮道!”吴三折跪地接印,铜印錾刻金凰,眼中战意炽热。
“封罗至正为「广州侯」,戍卫南方诸省,操练兵员,整饬钱粮!”
“封胡海洺为「湘江伯」,重塑水师,布防湘江!”胡海洺步履蹒跚上前,肩甲犹带弩伤,接印时低声道:“末将誓死报王上厚恩。”
“封黄定釭为「武陵伯」,策应各部,响应战机!”
……
“以徐懋应为「滇南校尉」,领藤甲兵,南下结盟土司,召兵应敌!”徐懋应跪地接印,铜印沉重,他低头不语,掌心紧握,似在压抑心中波澜。
“以崔相龙为「南疆校尉」,领精兵,携金帛使安缅,商讨出兵援助事宜!”新晋将领崔相龙出列,年约三十,面容瘦削俊酷而白皙,生得一副好皮囊,此刻目露精光,身披黑甲,腰悬弯刀,跪地接印时大声道:“王上放心,安缅蛮子若敢不从,相龙必斩其使者!”
吴一波起身,短杖敲地,铮鸣刺耳:“诸将听令!西南各地土司众多,若从,许以世袭之地;若叛,屠其全族!安缅王子若从,他日必当助其立国;若拒,他日也必遣兵灭其种、亡其国!本王要这西南诸省,化作利刃,刺穿宁国心脏!”
他目光如炬,杀意弥漫。殿下诸将齐声应诺,声浪震得殿顶犹有响动。殿外枫叶飘零,秋风卷起沙尘。
片刻以后,吴一波独倚高台,凝望殿外红枫,掌心紧握苗刀,刀鞘银铃低鸣,似在诉说一场未尽的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