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行省,京口,东唐军主力驻地。
“少主,”「督粮大使」梁佳宇比之李逸还年轻,此刻略显局促地站在中军帐中,看着周遭一班谋臣武将,“大军粮草原定明日抵达,已于今日入库。”
大军的「中军都督」却是原本负责盐政的罗擎敏,此刻他站在李逸身旁,对着梁佳宇微笑示意。
罗擎敏身侧的「中军掌书记」姚期宜却恶狠狠盯着梁佳宇,不给一丝好脸色。
这督粮的任务原本交由其弟姚期应负责,却被谢明思横叉一手,安排个年轻后生,固然使得姚期宜大为不喜。
李逸默默观察着场上众人脸色心情,稍稍有了些把握,整了整头上盔缨,徐徐答道:
“明煦一路前来,却是辛苦了。”
“父王派你前来,定然是有所锤炼,可暂留军中,观摩战局。”
“先下去歇息一二,切莫太过操劳。”
三句简单的话语,就将帐中众人的心思全都摄控住,姚期宜赶忙调整神色,此时却不敢再有任何不爽。
待到梁佳宇退出帐外,此时罗擎敏才提及宁军水师虽退守北岸,然其「东海将军」韦扬波竟分兵驻守江心扬中岛,犹如一枚铁钉楔入江心,扼住东唐北进咽喉。
李逸方才已经有些情绪,此刻听闻消息,登时勃然大怒。
“韦扬波?无名下将,安敢阻我?”李逸拍案而起,甲叶铮然作响,他反身看着舆图,指尖重重敲在扬中岛的位置,发出沉闷的声响。
帐内一时沉寂,待到好一会过后,李逸方才继续吭声:
“「海龙将军」到了何处?”
姚期宜微微躬身回道:“秉少主,按正常航速,约莫到了常州京口交界处江面。”
李逸闻言猛地抬头,目光如刀般扫向侍立一旁的「传令都尉」:
“记录!”
「传令都尉」一个激灵,迅速单膝跪地,取出军令簿和笔,屏息凝神。
“令:「海龙将军」欧荃,即刻整饬所有可战之水师。抽调艨艟大舰、赤马快舟、运兵船筏,凑足两百之数! 水师万八千人,务必精锐!”
李逸语速极快,不容置疑。
“给他三日,不,两日!自下游逆流而上,给老子荡平扬中岛!把韦扬波的头颅,还有那面‘韦’字将旗,给我带回来!若再让宁军一兵一卒碍我的眼,他就自己跳进长江喂鱼!”
“是!遵大帅令!”
「传令都尉」飞快记录,墨迹未干便起身,冲出大帐,马蹄声急促远去。
军令如山倒。东唐水师暂驻地顿时陷入一片紧张的喧嚣。
码头上帆樯如林,号子声、铁链声、军官的呵斥声混杂一片。
「海龙将军」欧荃本是将门世家,自东唐军北上以来,也率水师和宁军小股部队作战过,此刻亲临码头督促行军。
他深知李逸的脾气,此战若败,最起码也被骂个狗血淋头。
不消多时,大小舰船被一一编组,兵员、火炮、箭矢、火油被疯狂地补充上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躁而肃杀的气氛。
几乎在同一时间,扬中岛宁军水寨也已收到警讯。
江北望楼上负责监视东唐水师动向的士卒清晰看到了远处江面上那一片突兀而庞大的帆影,以及更远处烽火台接连燃起的示警狼烟——黑烟粗直,代表敌舰数量极众。
「东海将军」韦扬波快步登上寨墙,极目远眺。
他出自太山韦氏,早先十年几乎都在山东水师和永安水师任职,皮肤因长年江风日晒而显得粗糙黝黑,眼神却沉稳如礁石。
自从钱氏叛乱平定以后,各方势力争夺「东海将军」之位,韦贵妃恰好上位,她这同族兄长才得以胜过各路派系推荐出的人马。
“终于来了。”他低声自语,脸上看不出喜怒。
身边几位「水师校尉」、「千人长」、「舰艇管带」神色紧张地聚拢过来。
“将军,看烟势,贼军势大,恐不下两百艘……”
重新编为「水师校尉」的任立增瞧着眼前场面,目中露出闪烁的精光和战斗的欲望。
韦扬波抬手止住了任立增的话,目光依旧盯着下游:“李逸挟新胜之威,兵锋正盛。欧荃百战出身,凶悍狡诈。此战,确是你我生死之战。”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位部将,
“但扬中岛,就是钉死在江心里的钉子!此处若失,东唐水师便可长驱直入,直逼瓜洲,威胁中原门户!我等身后,便是江北的土地和父老!朝廷虽援军难盼,然我等食君之禄,守土有责,退无可退!”
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传令!所有战舰升火起锚,于岛东南预设水域列阵!霹雳团所有火炮,前出至滩头高地,构筑炮兵阵地!弩箭团潜入沿岸芦苇荡,没有号令,不准暴露!告诉兄弟们,宁军儿郎,可以战死,绝不后退!”
“遵令!”
众将轰然应诺,被主将的镇定所感染,纷纷奔向自己的岗位。沉闷的战鼓声和苍凉的号角声在扬中岛上空回荡起来。
夏末秋初的江面,湿度极大,闷热无风。
第二天拂晓,浓重的江雾尚未完全散去,如同巨大的白色幕布笼罩着江心洲岛。能见度极低,唯有江水拍打岸边的声音持续不断。
突然,一阵异样的、沉闷的隆隆声穿透雾气传来。
紧接着,雾墙的边缘被猛地撕裂!
无数黑色的舰首破雾而出,桅杆如林,风帆鼓胀,巨大的东唐旗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带着逼人的杀气。
欧荃的舰队,利用凌晨的雾气,完成了接近和初步展开!
“敌袭!!”
宁军望楼上的士卒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尖锐的警钟声响彻云霄。
几乎在警钟响起的同时,宁军部署在滩头高地的霹雳团火炮发出了第一轮怒吼!
「霹雳校尉」何田兴几乎是站在了阵地最前端,拼命督促火炮兵装填和发射。
“轰!轰轰——!”
巨大的轰鸣声瞬间震碎了清晨的宁静。
实心铁球呼啸着划破雾气,砸入东唐舰队之中。江面顿时腾起一根根巨大的混浊水柱。
一艘冲得太前的东唐赤马舟被直接命中,木制船体瞬间解体破碎,上面的士兵惨叫着被抛入江中。
另一艘稍大的斗舰也被击中侧舷,破开一个大洞,江水疯狂涌入,船身开始倾斜。
东唐舰队显然没料到宁军的火炮反应如此迅速且精准,前阵出现了一阵轻微的混乱。
“不要乱!散开!冲上去!贴上去他们的船就打不着了!”欧荃的怒吼声通过旗舰“劈浪蛟”上的铜喇叭传来,压过了炮声和混乱。
他深知己方单单舰上火炮定不如宁军岸炮和舰炮合力,唯一的胜机就是靠近接舷跳帮,发挥己方兵员数量的优势。
东唐舰队开始像一群被激怒的马蜂,顶着炮火,疯狂地向宁军水阵冲来。
火箭如同飞蝗般从唐军舰船上射出,拖着黑烟扎向宁军战舰的帆缆或甲板,试图引火。
宁军战舰则结成紧密的圆阵,外围是坚固的楼船和炮舰,如同移动的堡垒,不断喷吐着火舌。
弩炮发射出的巨大箭矢带着凄厉的尖啸,能将小艇直接钉穿。
两军的距离在不断拉近。
“砰!咔嚓!”
终于,第一艘东唐跳帮船狠狠地撞在了一艘宁军巡江舰的侧舷,铁钩飞爪立刻抛了上去,亡命徒般的东唐水卒嚎叫着挥舞刀斧,沿着缆绳攀爬而上。
宁军士兵则用长枪向下猛刺,用刀砍断绳索,用石块砸落。
刹那间,两船相接处变成了血腥的绞肉场,刀光剑影,鲜血飞溅,不断有人惨叫着跌落江水。
更多的船只撞击在一起。整个扬中岛东南水域,彻底陷入了混乱而残酷的混战。
火炮的轰鸣、船板的碎裂声、兵刃的碰撞声、垂死的哀嚎声、双方将士的喊杀声震耳欲聋。
燃烧的船只冒出滚滚浓烟,与尚未散尽的江雾混合在一起,使得战场更加昏暗混乱。
江面上漂浮着破碎的木板、散落的兵器、以及越来越多身着两军服饰的尸体,江水被染成了淡淡的褐色。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又鏖战至黄昏。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宁军一艘满载楼船被数艘东唐火船围攻,燃起大火,最终引燃库仓弹药轰然沉没,船上士卒无一幸免。
东唐的损失更为惨重,超过三十艘大小舰船被击沉或焚毁,先锋「冲阵校尉」也在接触战斗中阵亡。
第一天的激战,以两败俱伤告终。
欧荃的猛攻未能击垮韦扬波的防线。
夜幕降临,江面上暂时恢复了诡异的平静,只有零星燃烧的船只残骸发出噼啪的声响,和伤员痛苦的呻吟随风飘荡。
双方都在抢修船只,搬运伤员,补充弹药,准备着下一轮的战斗。
第二天,欧荃改变了战术。
他不再试图全面突破,而是集中了几乎所有残存的火力,猛攻宁军战阵的左翼。
同时,一支由快艇组成的偏师被悄然派出,借着夜色和芦苇荡的掩护,试图远远绕到扬中岛的西侧,偷袭宁军水寨的后方。
然而,韦扬波身经百战,早已料到欧荃可能会有迂回之举。
他顶住左翼的巨大压力,亲自坐镇旗舰“镇海”号,率领一支精锐分队,直插东唐进攻舰队的腰部,试图将其斩断。
战斗再次陷入白热化。
数位宁军舰船管带,几乎不要命的勇猛作战,猛冲猛打的形式无人可当,但旗下舰艇也遭遇了东唐军猛烈的炮火,最后一刻仍有两艘炮艇连续撞沉东唐斗舰,直至全舰官兵壮烈殉国。
与此同时,那支试图迂回的东唐偏师,也在岛西复杂的浅滩芦苇水域遭到了宁军弩箭团的伏击。
强弓硬弩从芦苇丛中密集射出,东唐小艇在狭窄水道中难以机动,成了活靶子,死伤惨重,只得仓皇撤退。
第二天的突击战,东唐再次无功而返,反而又添了新伤。
到了第三天,欧荃的眼睛已经彻底红了。伤亡过半,却寸功未立,他无法想象回去如何面对李逸的雷霆之怒。
比之更着急的却是「水师副将」郑岩,狂躁之下,他做出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决定:不顾一切,抢滩登陆!
残存的东唐舰船,在郑岩的强令下,不再与宁军战舰纠缠,而是像一群失控的蛮牛,直直地冲向扬中岛的滩头。
他们企图用士兵的性命堆出一条路,从陆地上摧毁那些给他们造成巨大麻烦的宁军炮兵阵地。
“开炮!瞄准他们的登陆船!放箭!滚木礌石准备!”
韦扬波的声音已经嘶哑,但依旧镇定,他早已在滩头设置了多重防线。
东唐的船只不顾伤亡地冲滩,船底摩擦沙石的刺耳声响接连不断。
船一搁浅,船上的东唐士兵就嚎叫着跳下船,涉着齐腰深的江水,向岸上发起冲锋。
迎接他们的是居高临下的毁灭性打击。霹雳团的火炮降低了射角,发射出的霰弹如同死神的镰刀,横扫滩头,成片的东唐士兵如同割麦子般倒下。
弩箭和石块也像雨点般落下,鲜血瞬间染红了岸边的江水。东唐士兵的尸体在浅滩上堆积起来,后续者不得不踩着同伴的尸体艰难前行。
欧荃眼见郑岩已无法阻拦,只得亲执刀盾,跳下旗舰,加入其中,企图带领亲兵队强行打开缺口。
一支弩箭带着尖啸飞来,“噗”地一声深深扎进他的肩胛,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几步,险些扑倒在冰冷浑浊的江水里。
亲兵们拼死将他抢回,这一轮的冲势再一次削减。
就在东唐军进退维谷、伤亡急剧增加、士气濒临崩溃的边缘,北岸的瓜洲宁军水寨终于做出了反应。
数十艘宁军战船驶出水寨,虽然不敢深入东唐主力所在的江心重围,却在战场外围游弋,不断发炮轰击,进行牵制骚扰。
这一幕,成了压垮东唐军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久战疲敝、伤亡惨重的东唐水卒们,见北岸援军出现,更是胆气尽失,再无战意。
欧荃肩创剧痛,看着眼前如同地狱般的滩头,和士气彻底崩溃的部下,终于绝望地意识到,一切都完了。
他嘶哑着嗓子,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命令:
“撤……全军撤退!!”
残存的东唐舰船,如同丧家之犬,狼狈地脱离接触,拖着浓烟与伤痕,歪歪斜斜地向下游逃去。
江面上,只留下了无数破碎的船板、漂浮的尸首、以及挥之不去的硝烟和血腥味。
宁军也同样伤亡惨重,战舰损坏严重,士兵疲惫不堪,实在无力追击。
韦扬波拄着卷刃的战刀,站在“镇海”号伤痕累累的甲板上,望着退却的敌军,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了一口带着血沫的浊气。
三天三夜的血战,凭借地利、火炮和决死的意志,他们终于守住了这座孤岛。
……
败报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回了京口大营。
中军大帐内,一时之间无人敢做声。
李逸看着战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握着军报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笼罩着整个大帐,所有将领和文官都深深低着头,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督粮大使」梁佳宇瞧着众人气氛尴尬,刚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东唐军主帅李逸就开了口——
“欧荃……这个废物。”
李逸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但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刺入众人的耳膜。
他没有暴跳如雷,没有立刻下令杀人,这种异样的冷静反而让所有人更加恐惧。
又过了片刻,他缓缓将战报放在案上,语气淡漠地下令:
“传令。欧荃革去「海龙将军」职衔,留营戴罪效力。所有阵亡士卒,登记造册,厚加抚恤。受伤者,全力救治。”
这道命令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诸将惊疑不定地偷偷交换着眼色,不明白少帅为何如此“宽宏大量”。
李逸没有解释,他只是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